秦顾做足了心理准备,缓缓抬起头。
入目,是宋野愤怒到扭曲的脸。
他的脸部轮廓与宋无很像,只是更加苍老,五官却与宋无截然不同,显得刁钻而狡黠。
或许宋无更像他的母亲,又或许这就是相由心生。
宋野的声音隐隐颤抖,显然怒不可遏:“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秦顾还没开口,宋无先站了起来。
“父亲,”他向宋野行礼,“您不是说向仙盟传信么?您骗了我?”
趁他们对话的空隙,秦顾看向方才宋野所在的位置。
这一眼,他心脏骤停。
只见朱厌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头颅所在的位置“爬”去,肉末在地上蠕动,好像一个个有生命的虫豸。
这个场面实在过分怪诞惊悚,秦顾浑身汗毛倒竖,却本能地拔出剑,越过宋野,向朱厌的方向冲去。
一旦让他接上了…就完了!
宋野反手一指,一道灵力追着秦顾而来,又被另一道灵力截停。
宋无闪身挡在二人之间:“父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这句话秦顾也听到了,他松了口气:
幸好宋无还是清醒的。
暂时可以将精神集中在眼前了,秦顾飞快向朱厌掠去。
——左侧猛地闪过一道寒光!
秦顾反手一剑挡去,他用了八成的力道,两股力量相撞的刹那,依旧只觉手臂一阵发麻,横秋剑险些脱手而出。
这一下力达千钧,让秦顾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警惕地看向偷袭之人。
此人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就连皮肤都没有暴露一丝一毫,活像一块移动的裹尸布,周身散逸的气息却极为强硬。
至少是一个合体期魔修。
再看朱厌,他的身体已经与头颅极为接近,树杈似的血管将两段连接起来,拼合的速度甚至比方才更快。
来不及了!
秦顾低喝一声,枫林领域展开,力量汇聚于剑上,直接向魔修砍去!
那魔修却不再出手了,只不断侧身,躲避秦顾的剑式,身躯却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将秦顾的前路挡得严严实实。
该死!这也是个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对手!
棋逢对手本该快意酣畅,秦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宋无的闷哼。
回过头,只见宋无被宋野狠狠拍在了地上,力道之大,地面都炸开一个巨坑。
而丹顶鹤也被一只秃鹫牢牢踩在地上,秃鹫尖钩般的鸟喙一下一下啄咬丹顶鹤的翅膀,白羽飞溅。
宋野抬起手,灵力在他掌中凝聚成刃,看样子,竟是要置宋无于死地。
秦顾本不该分心,但情况危急,顾不得许多。
横秋剑自下而上扫出,枫树将宋野的袭击尽数挡下,又顺势将宋无保护起来,形成密不透风的屏障。
——紧接着,一道阴恻恻的笑声响起。
“少盟主,”魔修一掌拍来,“怎么分神?”
掌风迅捷,距离又近,根本避闪不及!
好在秦顾已习惯突如其来的受伤,瞬间内锁灵力,任凭那一掌拍在胸口,被震得倒退数步。
他迅速抬手点上穴道,手背拭去唇角鲜血,朝地上“啐”了一口。
魔修似乎有些钦佩地看了过来。
秦顾道:“看来我们很熟。”
魔修“哦?”了一声:“何出此言?”
秦顾笑了笑:“直觉。”
自然不是,但与魔修交手时,对方近乎精准地预判出了他每一剑的落点。
即便是同门使用同样的剑法,也会有细微的差别,何况到达出窍境以上,剑与人相互影响,剑式便更加千变万化。
魔修必然是对他和他的剑极为熟悉。
至于是交过手、见过他、还是其他的原因——
此间都横亘至少十年。
是谁?
魔修向后退了一步:“或许这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他没有再出手,身形隐入黑暗。
但秦顾并没能得到一时一刻的休憩。
伴随凌厉破空之声,宋野大喝:“坏我好事的小子…哪里逃!”
秃鹫振翅,竟是与夜幕融为一体,难以捕捉,只能听到从林之间传来轻微细动,却根本分辨不出到底来自何处。
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只在眼前。
突然,一双棕色鸟目闪过,庞大的羽翼笼罩下来,比黑暗更深沉几分。
秦顾横剑于身前,用力一挡,秃鹫裸秃的爪子便狠狠踩上剑刃,发出“铛!”的一声巨响。
那鸟在宋野的授意下,不与秦顾纠缠角力,而是再度振翅飞起,又化作旋转的尖钻重重下落。
秃鹫身躯庞大,动作却极快,啄咬顷刻转换目标,挡住一次,下一次便立刻接踵而来,以不同角度落下。
在秃鹫深喙再度钻开皮肉之后,秦顾突然放下了剑。
在旁人看来,他好像放弃了抵抗,手臂低垂,鲜血顺着胳膊上的窟窿流下,泡进寒铁。
宋野自觉找到了极佳的机会,立刻双手一拍,灵力灌入秃鹫身躯:“杀了他!”
秃鹫的身躯陡然膨胀,接到命令,发出一声饱含杀意的凄厉鸣叫,朝秦顾纵身飞袭!
——哐!!
却不是宋野预想中身体撕裂的动静。
秃鹫冲击的势头猛然一停,像被锁在空间之中,而后,它像是撞上了什么屏障,硬生生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以多大的力量袭击,就有多大的力量加诸于其身,秃鹫被重重反弹了回去!
宋野惊疑不定地看着秃鹫撞上的东西。
那是青年身侧凝聚的火光,或许是萤火,又或许是星空的倒影,那一点点金红最终汇聚成一个屏障,却又不同于那些坚不可摧的,而以一种柔软如云的姿态团簇在青年身边。
化力,以守为攻,…无论是什么,宋野都从未见过这种招数。
毕竟他从未与魔物交手,也想不到在魔物身上汲取作战的经验。妍删挺
秃鹫在地上挣扎着,宋野咬牙道:“畜生,给我起来!!”
秦顾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
从没有人将自己的灵兽称为“畜生”,宋野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浊云谷修士。
灵兽将一生奉献给自己的主人,冲锋陷阵、死生不惧,他们应该是修士的搭档和伙伴,而非奴仆。
将自己置于支配者地位的人,何其傲慢。
秦顾看到秃鹫棕色的眸中似有泪意,饶是如此,它依旧从地上爬起,扇着翅膀向秦顾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宋野爆喝一声,化神领域轰然展开,像在天空之下再接天幕,浩渺云层旷远万里,秃鹫在云中穿行,羽翼将云雾都切碎。
秦顾像立身于一个空旷的高台,明知只是领域的幻境,周遭无所可依,依旧让人本能地恐惧。
但也只是一刻。
生理的独立高台与心理的孤独空洞,究竟哪一个更折磨人心?
心理战动摇不了他。
枫林拔地而起,顷刻冲破云层。
这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天空岂容卑劣之人染指?
枫叶狂舞,自云巅坠落,一片一片精准砸向秃鹫,好像天神的怒火化作实体,将要倾压人间。
秃鹫发出无法忍受的痛呼,羽毛被灼烧到只剩骨骼架构。
它是被宋野逼迫着与秦顾对阵的,早已没有战意,自然也阻拦不了势不可挡的红枫。
这一次,秦顾轻松地将秃鹫挡了回去,巨鸟呜咽一声,焦黑的翅膀拍击扇动,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他本该补刀,但他没有,视线越过徒劳挣扎的秃鹫,秦顾的桃花眼缓缓对上宋野惊怒交加的眼眸。
宋野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我是浊云谷长老,你岂敢杀我?”
又对着秃鹫吼道:“爬起来!你这个没用的废物,我养你何用!”
“化神期的长老,所有攻击手段只仰赖于灵兽,”秦顾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剑尖燃火,步步紧逼,“到底谁是废物?”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刺激了宋野,他猛地从袖中丢出几枚淬毒暗器,却被枫树立刻截下,连秦顾的衣角都没擦到。
宋野依旧心存侥幸:“我是浊云谷的长老,你杀了我,仙盟饶不了你!”
可笑。
通敌之人,还跟他说什么饶不饶得了。
秦顾耸了耸肩:“不劳长老操心了。”
宋野不死,如何抚慰浊云谷战死修士的亡魂?
至于他自己,早已身背数条罪名,不在乎再多一条。
在宋野恐惧的急叫中,秦顾反手提剑,无尽狂风随着他的动作,裹挟灿烈枫叶向宋野的方向卷去——
砰!
剑式被陡然截停,一股熟悉的压迫感逼近,秦顾立刻撤剑后退,冷眸望着突然阻挡在他与宋野之间的庞然巨物。
“…”秦顾几乎要把牙都咬碎,“朱厌!”
沾满血污的鬃毛不再纯白,朱厌扭动着脖颈,似乎还不习惯头身重新相连的感觉。
身后,宋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朱厌大人救命,朱厌大人救命!”
朱厌一眼也没看宋野,将自己的腿从宋野手里抬开,冲秦顾摆了摆手:“他也算救我一命,我便还他一命,秦顾,你今日杀不了他。”
言下之意,若秦顾要杀宋野,就要先击败朱厌。
魔物报恩的思维有多离奇,秦顾已深有所悟。
而为了杀宋野与朱厌硬碰硬,实非明智之举。
想通这一点,秦顾即刻收剑入鞘,快到朱厌都有些惊讶。
秦顾坦然道:“我打不过你,至少现在,我不是你的对手。”
朱厌语带遗憾:“当年在归墟,你可不是这样做的,那时你的修为还不及现在。”
秦顾道:“时移世易了,十年对魔物不过弹指一挥,对人类来说却很长。”
当年他拼了命也要护住的师弟,已经不在了。
朱厌却道:“我倒是看着,十年对尊主,像过了一百一千年。”
朱厌是难得只专注战斗的魔物,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过直来直往,所以他所说的,绝对不会有一点点虚假。
秦顾不想和他谈论这个,抿紧唇瓣。
朱厌道:“我要回魔域向尊主请罪,你不如与我一道,尊主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重生之后,所有人都把他与季允捆绑在了一起?
魔物眼中,他是“尊主心悦的人类”,而在修士眼里,他是“与魔尊为伍的叛徒”。
他是形容词的堆砌,是强者的附属物,唯独不是他自己。
一切好像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无力感卷土重来,秦顾摇了摇头:“多谢好意,我不会再回去。把宋野留下。”
宋野的表情似是一僵,未曾想到自己会成为话题的主角。
而一人一魔其实都不在意他。
朱厌摸了摸下巴:“真是可惜了。”
便迈开沉重的步子,不顾宋野祈求的神情,向秦顾走去。
朱厌将“义”之一字看得很重,不会接纳背信弃义的宋野,这是秦顾意料之内的。
朱厌与秦顾擦肩而过,突然站定:“你放我走,我欠你一次,日后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只要不背叛尊主,我都帮你。”
秦顾心想这算什么放你走,分明是我打不过你,不战而退。
但送上门的人情,不要,就是对自己太残忍。
他转身,仰视朱厌,道:“一言为定。”
朱厌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确认魔息已消失殆尽,秦顾便打算打道回府。
他方才用剑气削下了朱厌几缕鬃毛,应当能对荆楚何的秘术有效。
转头一看,秦顾瞳孔一缩——
宋野不见了!
恐怕是趁着他与朱厌交谈,遁入了黑暗中。
是逃了,还是?!
——破空之声飞速逼近,伴随宋野歇斯底里的狂笑:
“秦顾,去死吧!”
——噗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