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除去内忧,说来简单,只需要在浊云谷中筛查可疑之人。
此人身份不低,范围一下就又缩小许多。
梅惊池要养伤,秦顾不便打扰,他心想林隐好歹也是浊云谷掌门的继承人,问林隐应该也是一样。
谁料——
秦顾抚摸着松鼠的耳朵尖:“所以你对谷中事务…”
他看向林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林隐将十指插入发里,发出一声哀嚎:“太复杂了,什么人际关系,我从哪里知道这些?”
秦顾无奈扶额:“谷中长老你总认得吧?你与他们关系如何…算了,我换个好理解的说法吧,他们有没有找过你,说一些和掌门位有关的话?比如说,取梅惊池而代之之类的。”
林隐被梅惊池保护得太好了,永远生活在光明中的人,即便知道暗处海潮汹涌,往往也不会过多关注。
林隐正打算摇头,蓦地一愣,脑中浮现出破关时谷中长老含糊其辞的话语。
秦顾捕捉到了,立刻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林隐有些犹豫:“谷中有一位长老,叫荆楚何,我以为那家伙只是想撺掇我篡权,你说他有可能私.通魔修,我不是很确定…”
按照林隐的说法,荆楚何认为浊云谷自老谷主身死后日渐式微,就是梅惊池避世的决策导致,因此对梅惊池颇为不满,曾在许多场合公开表示梅惊池得位不正。
当时浊云谷刚经历了掌门换代,门派不稳,梅惊池以触犯门规为由当众责罚了荆楚何,以儆效尤,这才稳住局面。
荆楚何也因此被架空,成了浊云谷唯一一个不被允许收徒的长老。
“他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哦对了,他和我爹一同修习,勉强也能算半个师弟。”
秦顾眼皮一跳。
积怨已久,再加上这本书为师兄弟关系添油加醋的热衷程度,这位荆楚何的可疑程度已经直线上升到顶了。
常言道,先下手为强。
秦顾当机立断:“你知道荆楚何住在哪么?”
林隐瞪大眼睛:“我当然知道,不等等,你想干什么?”
秦顾一把抓起林隐的手:“走,趁荆楚何还不知道我们查他…出其不意!”
…
魍谷是狭长谷地,以掌门梅惊池的居所为中心,各自向三角辐射延展,走到尽头,便是三位长老的住地。
荆楚何的院落外,秦顾一脚蹬上墙面,双手一攀砖瓦,便打算跃上围墙。
等了等,身后迟迟没有动静。
一回头,就看见林隐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秦顾歪了歪头:“怎么不来?”
林隐瞪着他像猿猴一样挂在墙上还浑然不觉的样子,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出其不意?”
“浊云谷少主翻墙入室,你能想到吗?”秦顾手臂发力,翻了上去,“快来…这院子真大。”
林隐:…
别说,还真有道理。
他摇了摇头,随着秦顾一并翻上墙缘。
秦顾扭头看了他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院子中。
若说浊云谷以奇花异草闻名,那么这个院落里,杂草实在出尽风头,抢走了本就有限的生存空间。
住在这里的人似乎很久没有打理,就连他们脚下,靠内侧的墙面上,都爬满了地锦,粘湿滑腻,似乎踩一脚就会直接滚出三丈远。
地面也是如此,苔痕布满石阶,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一旁传来窸窣动静,林隐招了招手:“秦顾,过来这边!”
秦顾踮着脚行走,便见到林隐口中的“这边”究竟是哪边——
便是屋檐。
秦顾失笑:“看来林师弟已知出其不意的精髓。”
“少贫嘴。”林隐瞪他一眼,率先踩上屋檐。燕山町
甫一踩上,砖瓦立时松动,好在秦顾眼疾手快拽住,林隐才没有直接摔落下去。
二人稳住身形,秦顾边踩着屋檐挪动,边压低声音:“这位长老…倒是随性得很。”
他说得很委婉了,要不是林隐信誓旦旦保证荆楚何就住在这里,他都要怀疑这是个闲置庭院。
“荆楚何向来如此,”林隐道,“说老实话,我还是觉得他不像。”
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满,林隐补充道:“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像季…”
他猛地打住,尴尬极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秦顾摇了摇头,“走吧。”
话虽如此,林隐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让秦顾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向千里之外的归墟。
伸出手抚摸脸颊,好像蓼天木起效前那一滴眼泪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又烫,又痒。
就像季允的唇,也是这样灼热。
他看透了自己的算计,并在自己犹豫的时候,替自己做出了决定。
这算什么?
想让他愧疚、让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吻吗?
——眼前好像只剩下季允的泪眼,直到额头传来钝痛。
他一脑袋撞在了林隐肩上。
林隐不可思议地别过脸:“你现在走神?秦眷之,你在想什么?”
这下轮到秦顾尴尬了,他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在想季允,只能傻笑着摸摸额头。
林隐揉了揉肩膀,朝他翻了个白眼。
秦顾小声说了句“抱歉”:“怎么停下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屋檐还有一段路才到底,而林隐不知为何停止了前进。
林隐指了指身下:“你来看。”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块瓦片,示意秦顾向下看。
砖瓦缝隙之中,显出一个隐秘的通道,一集级台阶直通地下,若说屋中还有些昏暗微光,地底便是一片漆黑,好像巨兽张开的口腔。
这显然是一个暗室。
林隐压低声音:“我很确信,小时候还没有这么个暗室!”
秦顾当机立断:“我们得进去看看。”
林隐只犹豫了一瞬,一看到秦顾认真的眼眸,就知道再多劝阻也是徒劳:“怎么进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撞上荆楚何怎么办?”
他们未必不会被当场撞破,这确实是个问题。
秦顾问道:“荆楚何一般什么时候在?”
“晨会定省结束,”这回林隐很笃定,“自从荆楚何被掌门责罚,除了长老必须列席的定省,都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秦顾压低身形,追问:“定省还有多久结束?”
林隐看看天色:“半个时辰…你要干什么?”
他一回头,秦顾已沿着屋顶斜坡滑下,轻轻推开了房屋一侧的窗:“把出其不意贯彻到底!”
说着,秦顾手掌一撑窗棂,动作灵巧地翻了进去。
林隐:…
刚爬了墙,现在又要翻窗,养尊处优的浊云谷小公子的表情有一瞬的茫然。
更不要说秦顾这套动作一气呵成,若非林隐知道饮枫阁名门正派,险些以为秦顾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
话虽如此,翻窗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只不过正道修士自诩名门正派,将翻墙翻窗视作不雅行径而不肯自降身份。
那边林隐兀自挣扎,这边秦顾已坦然地翻窗入室。
打开的窗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但只走两步,微弱的光也被黑暗侵吞,甚至比在屋顶看见的还要更暗几分。
黑得有些不合常理,不像是环境无光,而更像是…
毕竟只是猜测,要想验证,必须下去看看。
秦顾等着林隐跟上,便踩上阶梯,向下走去。
暗室比他想得更深,每走一步都像将自己泡进深渊,而他们都不敢用灵力点光,生怕惊扰黑暗中可能蛰伏的威胁。
对距离的感知随着不断深入变得更加模糊,幽森的隧道中,前方与身后俱是深不见底。
突然,秦顾和林隐齐齐停下脚步。
“你有没有…”林隐吞咽了一下,干巴巴道,“听到什么声音?”
秦顾直接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沉重的呼吸声从前方传来。
黑暗里,睁开了一双绿色的兽瞳。
这双绿瞳宛若幽冥,发着森然的光,乍一看,好像两颗莹绿色的宝石。
突然,黑色自中缝处撕扯,形成一道竖线,倏地转向二人所在的方向。
——这是野兽的瞳仁,魔物巴蛇也有这么一双眼瞳!
秦顾的心脏都要停了:魔物?浊云谷里竟然有一头魔物?!
尔后,黑暗蠕动起来,自四面八方,从每个角落,好像工蚁倾巢而出,密密麻麻的响动向他们流了过来。
庞大的鲸鱼浮出水面时偶尔会被认为是沙丘或浮岛,眼下的情况与之十分类似。
这一片黑暗,都是这个魔物身体的一部分!
又或者,它们共同组成了魔物,但每一块黑暗,都是独立的生灵…?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堆挤着整个屋子,将每一个踏足此地的人类视作食物和养料。
来不及撤退,一阵充满杀意的风就直向秦顾面门刮来,战斗的本能让他迅速抽出横秋格挡!
铮——!
预想中的碰撞并没有传来,集中于剑上的灵力未能释出,化作灵光照亮整个屋子。
魔物掠夺了大部分氧气,秦顾不得不急促地喘息,以此平复剧烈震动的心脏。
他缓缓抬眸,保持着握剑的姿态,警惕地看向前方。
铁链绷紧发出铿锵巨响,魔物粗重的呼吸几近喷吐在他脸上,它不愿放过到口的食物,拼命挣扎着,张口发出“呃呜呃呜”的含混嚎叫。
秦顾稍稍放下心来,打量着这个巨大的魔物。
它的身形像豹又像狼,一个个黑色线圈组成了躯体,如无数绦虫不断蠕动,与环境的边界显得极为模糊,多看一眼,令人作呕的眩晕就会袭来,全身上下唯有那一双魔物独有的眼瞳是清晰的。
而铁链牢牢伸入它的肢体,穿透线圈的轮廓,特质的材料随着每一次挣动,都会爆发出刺眼的灵光。
林隐在他身后骂了一声:“这家伙…怎么会在荆楚何这里?!”
秦顾迅速回头:“你认得这家伙?”
林隐掐紧拳头:“…何止认识,这就是害死我爹的那个魔物!”
秦顾呼吸一滞,只听林隐继续道:“当时我爹在试炼谷地冲关,被这个魔物偷袭,他重伤了魔物,自己也灵力倒流,最终爆体而亡…这个怪物为什么会在这里?!”
弑父之仇,让林隐的声音听起来像急促拉动的风箱,秦顾摁住他,喝道:“冷静点!”
林隐吼了回去::你让我怎么冷静?!害死我爹的魔物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荆楚何——”
荆楚何是不是与老谷主的死有关?
秦顾不知道,但下意识觉得事情不会如表面所现的那么简单。
一声鹰的啼鸣猛然响起。
林隐面色一僵:“坏了,荆楚何回来了!”
“这么快?”这下连秦顾也有些不可思议了,“半个时辰还没到呢!”
林隐目光闪烁:“说不定他在暗室留了什么东西,一有人进入就会触发…不行,我去拖住他,秦顾,这里交给你了!”
说罢,也不等秦顾拒绝,林隐飞身一跃,向暗室外跑去。
秦顾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对上魔物碧绿的双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