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慈悲寺外。
梵思一走,绰绰的哭泣声便从人群中传来。
人群不约而同走向秦顾,将他围了起来。
林姨娘抹干眼泪:“顾公子,我们舍不得你。”
佳儿搂着秦顾的腿不肯撒手:“顾哥哥为什么要走?不可以不走吗?”
阿七叔抱起啼哭不止的女孩,眼含热泪:“顾公子,您可与我们同住啊。”
最淳朴的,最打动人心。
可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秦顾道:“诸位好意,我心领了,此生难忘。”
他尚且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正因前路未明,还是别和他扯上关系的好。
而且,他注意到先前那名与他起了冲突的村民,偷偷跟着梵思进寺里去了。
他发现了,并没有阻拦。
人心难测,但秦顾相信净尘自有判断。
回过神来,林姨娘从怀中珍重地掏出一个布包,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过来。
秦顾记得这个布包,从民福村启程时,他就看到林姨娘和一众村民神神秘秘聚在一起,手里就捧着这个布包。
但每次秦顾想问,林姨娘就会背过身,直把布包往怀里藏,像有什么东西不能给他看似的。
秦顾本以为不会有机会见到包内物品的庐山真面目,却没想到——
“顾公子,”林姨娘将布包送进秦顾手里,“这是大家伙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原来布包之中,是给他的临别赠礼。
秦顾不好推辞,又生怕他们送什么贵重礼物,拿在手里掂了掂。
出乎意料,布包的份量轻若无物。
村民们面露期待,秦顾便当着他们的面伸手拆开布包。
他蓦地瞪大眼睛。
——只见一件红色长衫被仔细叠好,平整地躺在布包之中。晏山亭
林姨娘道:“这衣服啊,我们每人都缝了一针,所以有些地方难看了些,公子千万别嫌弃。”
红衣针脚粗糙,还有几处歪歪扭扭,着实不太好看。
但针脚细密,似乎诉说着村民浓浓不舍之情。
一人一针,便是千万句嘱托。
秦顾立刻将它穿在身上,心中暖意流淌,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泪花。
时局艰难,这匹布村民们珍藏了多久?如今拿出来为他制衣,有没有暴殄天物?
林姨娘见状,声音发涩:“公子别哭,你一哭啊,我们也想哭了。”
她笑着让秦顾站直,给其他人也看看,连连称赞:“俊呐,真俊,咱们顾公子就该穿红色!”
村民们连声应是,却都带了些哭腔。
离别在即,他们又一一上前,与秦顾道别。
阿七叔道:“顾公子,民福村永远是您的家,您有空,一定要回来坐坐。”
秦顾转眸看向等在阴影里的净尘,回头微笑:“一定。”
对百姓来说,护卫凡间的修真界就像一个模糊的虚影,伸出手也摸不到实处,他们的功绩英姿,似乎只能在话本中见到。
可凡间之于对修真界,又何尝不是这样?
从村民们身上,秦顾终于意识到,修真界已经脱离百姓太多年,无根飘萍是不能长久的。
此行于他,意义非凡,是十数载难有的温柔时光。
此前没有,恐怕此后也再难有。
村民们哭着笑着,又围着秦顾说了好一会话,才依依不舍跟着慈悲寺弟子安置去。
净尘从阴影里走出来,向秦顾微笑。
多年不见,净尘苍老许多,须发皆白,垂下时宛若杂草,见不到一点墨色,脸上皱纹横生,好似古树盘虬生根。
修士结丹后容颜永驻,唯独慈悲寺全门上下都遵循自然规律,任由身体与容貌老去。
十年前归墟秘境开启时,净尘便似知命之年的老者,可今日一见,却垂垂老矣,似乎苍老数十岁还不止。
这十年于修真界何其难捱,便可管中窥豹。
秦顾压下心中震惊,拱手作揖:“多谢净尘方丈。”
堂堂世家掌门,躲在阴影深处,只为给他们留出告别的时间,怎能不让他动容。
净尘感慨道:“如今修真界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少盟主却能受到如此爱戴,老衲欣慰极了。”
秦顾只笑了笑,不言语,又对上净尘身后,梵思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愧疚道:“我并非有意瞒你,抱歉。”
净尘分析是一回事,听到秦顾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
巨大的冲击将梵思撞得晕头转向:眼前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仙盟少主秦顾?可死而复生,他是怎么做到的?
梵思还在愣神,净尘已经做了邀请动作:“少盟主,入寺一叙吧。”
梵思又是一惊,赶忙低下头:方丈为何突然和颜悦色?明明在寺中时不是这样的态度。
秦顾却像浑然未觉,欣然点头,迈步跨入慈悲寺。
佛声笼罩下来,疲惫一扫而空,秦顾等了一会,发现净尘并未跟上,奇怪地侧身看去:“净尘方丈?”
——他没有发现,自己踏入慈悲寺的刹那,一缕极轻魔息如烧焦般散入空中,魔息狡诈,在圣佛面前亦无处遁形。
净尘的眸色沉了沉,皱纹似乎又深一些。
来到偏殿禅房,茶已备好,秦顾向来礼数周全,等净尘坐好,秦顾才坐下。
他双手捧着茶盏,氤氲雾气扑在脸上,潮湿发热。
茶在乱世尤为珍贵,茶味清苦也显得香气扑鼻。
然而民生多艰,就像茶梗漂浮,空无所依。
秦顾只垂眸看着,迟迟未曾动作。
净尘洞若观火:“少盟主见了苍生疾苦,喝不下茶。”
秦顾不言,默认下来。
净尘叹道:“阿弥陀佛,一晃十年,少盟主恐怕有诸多疑问,老衲愿为你一一解惑。”
秦顾感激道:“…多谢方丈。”
净尘于是细细道来,每说一句,秦顾的手就扣紧茶盏一分。
最后,他目光闪烁,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净尘说,他身死后不久,归墟便魔息冲天。
成为魔尊的季允不顾与秦如练师徒情谊,强留下秦顾的肉身,尔后便开始大肆侵.犯人间。
仙盟与五大世家合围归墟十数次,皆铩羽而归。
季允之强,强在魔尊轮回乃继承制,他继承了前几任魔尊的力量,压制修真界时甚至没出全力。
或许他的境界已至大乘,也未可知。
季允为何要毁灭天地?
亦无人知晓。
时至今日,唯有五大世家镇守的区域,还算安泰无恙。
净尘语毕,用茶水漱了漱口:“少盟主以为,季允堕魔,诱因为何?”
秦顾心想他若能够知道原因,也不会任务失败,又被原封不动遣送回来,摇了摇头。
净尘打量着他的神色:“老衲觉得,或许与少盟主有关。”
不等秦顾回答,净尘便起身:“方才流民说少盟主假公济私,枉顾他人性命,老衲看了这些百姓不舍少盟主离开,便知道不是实话。”
秦顾拱手道谢,却觉得净尘还有话说。
果然,净尘道:“少盟主先在寺中休养几日,待老衲安置好百姓,便可一同去见盟主。”
这话看似商讨,实则命令。
秦顾“唔”了一声,本能地感到些许违和,但净尘不愿多说,他也不该多问。
说到底,此刻的他不是“仙盟少主”,而是一个莫名其妙复生的死人。
梵思带秦顾去禅房,他本就话不多,这回一路上都一言未发。
直到秦顾推门进去,梵思才犹豫着道:“少盟主…您…”
他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小僧不该多言。”
梵思快步离开,空留秦顾在硕大院中。
四下无人,安静到叫人发怵。
这不是该用来接待客人的禅房。
秦顾懂了,苦笑一下,盘起双腿打坐入定。
就这么一直到了日落时分,除了中途有僧人来送药,再没有其他人踏足秦顾的禅房。
秦顾转眸看向窗外,便见一轮红日缓缓下沉。
太阳被地平线淹没的刹那,一袭黑影陡然出现,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
秦顾并不意外,不如说早有所察。
季允没有走,始终隐匿声息跟在他身后,甚至胆大到直接跟着他入了慈悲寺,而进入禅房之后,就一直在院中徘徊。
净尘发现了么?
或许,但他什么也没说。
“师兄,”魔息汇聚成季允的身形,他特意用以伪装的布衣已被鳞铠取代,明目张胆在五大世家之一的慈悲寺显出魔尊真身,“净尘没有信你,跟我走。”
秦顾抬起脸,仔细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魔尊打扮的季允。
俊朗却邪气横生,若说此前他的师弟如清泉流响,此刻就像月辉沉郁,鳞铠黑到发白,宛如巨龙伏在身上,只看一眼,便顿感压迫。
见秦顾不说话,季允有些着急:“师兄,秃驴马上就到,你必须跟我走。”
秃驴?
不合时宜,但秦顾还是忍不住乐:“你知道我不能走。”
他以为自己在城外已经拒绝得足够果决,可惜季允是个实打实的倔脾气。
秦顾当然知道净尘没有信他,特意让他入住偏僻的禅房,几乎是把鸿门宴三字明目张胆写在脸上。
即便知道,他也不能走。
季允周遭的气场陡然变了,就连秦顾都能感受到他的急躁。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后站定,复又俯身下来,发丝几乎要拂过秦顾的脸颊。
季允的声音多少染了些复杂情绪:“师兄以为,我不能强行带你走?”
秦顾道:“你不会。”
季允好像一下被戳中了心结,发出一声急促的气音,又即刻止住。
他摁着秦顾肩膀的手收得很紧,几乎要把秦顾的骨骼都捏碎。
肩胛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秦顾闷哼一声:“唔。”
这一声惊醒了季允,他颓然撤开手,突然道:“无论我做什么,师兄都不会再相信我了,对吗?”
秦顾一怔。
若说这是直白的问句,自不尽然,但其中浓烈不加掩饰的情感,却像焰火灼烧,叫秦顾下意识逃避。
秦顾道:“你不瞒我,我就会信你。”
季允手掌握拳,青筋暴起:“师兄明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恰在此时,屋外有脚步声传来。
季允眼底凶光闪过,秦顾一把摁住他的手——就像之前无数次,将杀意扼制于萌芽。
不过片刻,敲门声响起。
“少盟主,”是梵思的声音,“您睡了么?”
秦顾依旧摁着季允的手腕,他轻轻摇了摇头,指向未关的窗,同时应道:“没睡,我这就来。”
秦顾一点一点将衣袍从季允掌中抽出,缓步走到门前。
木门吱嘎作响。
推开门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梵思,他脸上带着几分羞惭,低下头回避了秦顾的视线,什么也没说,迈步踏入房中。
擅闯他人卧房是不合礼数的,但梵思好似顾不上这许多。
秦顾背后浮起一层虚汗。
而院中,以净尘为首,十数名慈悲寺僧人并排站立,见秦顾出来,各自向后迈了一步。
不是列队了,而是列阵。
净尘口念佛号:“阿弥陀佛。”
秦顾环视一圈,院门被堵得严严实实,柘黄灵力已开始涌动,不由失笑。
他心里已有答案,却还是问道:“净尘方丈,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