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民福村的村民们整装待发,向着牧城的方向而去。
这是阿七叔、林姨娘与秦顾讨论过后的结果。
魔眼彻底睁开之时,就是民福村被魔域吞噬之日,到那时,妖魔横行,即便秦顾为他们设下密不透风的结界,地窖里没有食物和水源,依旧撑不了多久。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弃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村落。
而虽然没有明说,但阿七叔等人都很清楚,秦顾不可能为了他们停下脚步,迟早是要走的。
所以寻找一个长久的庇护所,迫在眉睫。
要想长久抵御魔族入侵,如今的修真界,唯有世家能够做到。
——距离此地最近的世家门派,便是牧城慈悲寺。
没有车马,只能步行,粗略估计下来,大约需要十五日。
这对手无寸铁的村民们来说并不容易,秦顾打算一路护送他们到牧城,等他们在城中安顿下来,再去慈悲寺见一见净尘方丈。
说实话,情况紧急,他本该立刻动身,日夜兼程以期与仙盟取得联系。
但秦顾放心不下这些村民,也没有准备好面对仙盟的亲朋旧友。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死而复生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像重新回到了刚穿越到这个世界,被茫然包围的那一刻。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村民们满怀期待,彼此又是亲人熟人,路途枯燥,不免聊着些过去的生活与未来的展望。
秦顾本就兴致不高,又插不上话,便独自一人走在最后,时刻警惕四周。
他注视着几名追逐打闹的孩童,突然有些落寞。
曾经,他的身边,也有一个与他形影不离的人。
名为“怀念”的情绪无可避免地席卷了秦顾,可思念难以启齿,而那个人…
是造成这些村民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
一路前行,途径的村庄要么空无一人,要么只剩寥寥数人。
这个时候,便由林姨娘和阿七叔出面,说服这些幸存的村民与他们同行。
但许多时候,老人不愿离开故土,落叶宁愿与土地同生共死。
秦顾尊重他们的选择,为他们设下以年计的结界,继续启程。
队伍逐渐壮大,同样开始不再平和。
想要同时保护这么多人是很困难的,而即便所有人都将食物贡献出来,也支撑不到他们到达牧城的那一天。
这意味着必须有人去附近的山野中寻找食物,而山野中充满妖魔异兽,秦顾不得不同行。
所以,在前往山野的时候,他只能用结界限制其他人的行动。
人是需要自由的动物,这一点,秦顾在因病卧床的二十余载人生中已彻身体会。
这一日。
带着野兔回到暂住的村庄中,还没来得及敲门,凄厉的哭嚎便顺着门缝涌了出来。
秦顾皱了皱眉,结界周围有妖兽袭击的痕迹,但这很常见,结界并没有破;
可溅在门槛上的血迹是新鲜的,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推门而入后,不好的预感化作现实。
一个青年人躺在母亲怀里,浑身是血,胸部以下已是血肉模糊,蚊蝇被腥味吸引,围绕着伤口飞舞。
他已死去多时,而与他同出一村的人们围在尸体周围,形成与其他人泾渭分明的圈层。
再一环顾,秦顾微微蹙眉:似乎少了几个人。
还没发问,阿七叔踮着脚跑了过来,偷瞄着那边哭天喊地的人们,压低声音道:“顾公子,走走,我们先出去。”
说着就要拽着秦顾走。
秦顾稀里糊涂被带着走,没走出几步,一声几近破音的大叫就从身后传来:“站住!站住!”
顷刻就有数人追了上来,阿七叔往秦顾身前一挡:“你们干什么?”
追来的便是那村里的人,与死去的青年多少有几分沾亲带故。
此刻便对秦顾怒目而视:“你为何这么晚回来?你这个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这话再难听不过,秦顾定了定神:“剩余的食物不多了,我去周围寻了些野兔。”
他是在陈述事实,听在村民们耳中却好似推卸责任。
“剩余不多,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有人道,“可我们这里只有你会仙术,妖兽一来,难道你让我们等死么?!”
秦顾:…?
他好脾气道:“不离开结界范围,便是绝对的安全。”
话虽如此,秦顾依旧感到一口锅即将兜头砸下,果不其然,那人上前一步,若非阿七叔竭力阻拦,就要揪住秦顾的领子。
“你赔我儿子的命!你赔我儿的命啊!”
这么一哭,此起彼伏的哭声一并响起,秦顾耐着性子从他们的哀哭中分析情况,便知道少了的四五人也都葬身妖兽腹中。颜擅廷
但结界完好,妖兽绝无可能进入村中伤人。
所以…
秦顾拍了拍阿七叔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村民的拳头一下砸在秦顾胸口。
秦顾纹丝不退:“你们离开结界了?”
村民都是一愕,本以为自己占了人多的优势,谁料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冰冷的桃花眼。
一惯的温和从脸上褪尽,村民们惊讶地发现,这俊朗青年不笑的时候,仿佛一块千年玄冰,只稍一接近,就好像要把人冻成冰雕。
他们因他的平易近人和温柔从容而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忘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而是庇护了他们一路的仙人。
仙人是不可冒犯的。
秦顾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最终落在远处青年的尸体身上,一字一句:“回答我,为什么离开结界?”
那自称是青年父亲的男人已不复先前气焰嚣张,却仍嘴硬:“…还不是因为你们一直不回来!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逃走,修真界不都是这样么!”
他确实去了很久,因为被野兔血腥气吸引的妖兽太多,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
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一些村民离开结界、独自寻找食物的理由。
这一行为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
他们并不信任他。
不像民福村的村民,与秦顾并肩作战杀死了熊妖,对他百般敬重。
其他村民,依旧因他是修真之人,而充满怀疑与担忧。
十年,从去哪都被视作仙君敬重,到此般人人喊打,不过十年。
阿七叔眉头一拧:“顾公子如何能与那些贪生怕死之徒相提并论?他为了我们这些人,日日殚精竭虑,受了伤也不说,你们猜忌谁,也不该猜忌顾公子!”
秦顾惊讶地松了手臂,掌中赫然有一道贯穿伤口。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道村民们是怎么发现的。
阿七叔这么一说,民福村的村民纷纷站起:“就是啊!要是没有顾公子,咱们现在还在村子里等着饿死呢…”
“是你们硬要出去,我们拦都拦不住,现在出了事,就往顾公子身上赖!忒不要脸!”
“顾公子多好的人,还要被你们这么侮辱,你们的良心遭狗吃了?”
还有许多受秦顾恩惠的其他村人,此刻也都为他打抱不平。
声援的浪潮此起彼伏,秦顾低头看着脚尖。
他不能强求所有人都相信他、跟从他,更不想强迫自己去当一个圣人。
他不是圣人,曾经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他只保护值得自己保护的人。
秦顾将兔子递给阿七叔:“阿七叔,这兔子肉肥,炖了,今晚大家开个荤。”
阿七叔一愣神:“公子不生气?”
秦顾笑着摇头,看向那些村民:“事情已经发生,我无意再在谁对谁错上纠缠不休,但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接受。”
“附近妖兽已清除干净,此地结界能保一年不碎,不愿与我们同去牧城的,可以留在这里。”
他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一锤定音:“但若想与我们同行,就得听我的,自作主张出了什么事,后果自负。”
秦顾鲜少有这么强硬的时候,可即便被人污蔑赖皮到头上了,他也只是态度冷硬,却没有怒发冲冠或是直接甩手走人。
他太会掌控情绪了,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是毫无争议的领袖。
…
最终还是所有人都选择跟着秦顾。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亦或是只想获得他的庇护,秦顾都照单全收,不会因先前的摩擦而慢待任何人。
于是除了寥寥数人仍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剩下的人也慢慢偏向秦顾。
而此番出事,也揭露了队伍的弊病——
他们需要有新的战力。
秦顾开始教年富力强的村民基础术法,这些简单的术法,无需结丹就能使用,平时点个火、引个雷,还是不在话下。
虽然这让他更加忙碌,但外出时,到底安心不少。
累就累点吧。
复又前进十日余,终于距离牧城已经很近了。
将负责看守结界的村民安排好后,秦顾就近去湖边捕鱼。
旁人或许看不见,但秦顾却能清晰看到慈悲寺的柘黄灵力,形成一个巨大广阔的屏障,将低阶妖兽尽数阻挡在外。
方才,他们已经踏入屏障保护的范围。
不过秦顾并没有把这一发现告知其他人,主要是怕放松警惕后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鱼并不好抓,但用灵力炸开水面,鱼群就会被余波掀到岸上。
比起抓鱼,更难的是斩断脑中不受控制的联想。
弯腰捡鱼的刹那,眼前就浮现出秋猎时与季允捕鱼的场景,而后是那滋滋冒油的烤鱼,年轻的季允将烤好的第一条鱼递给自己,眼睛是那么明亮清澈。
秦顾深深叹了口气。
同行的阿七叔正想问他发生了什么,怎么情绪如此低落,却见秦顾的动作蓦地一停。
阿七叔还在犹豫怎么开口,秦顾却连鱼也不要了,喝道:“阿七叔,赶快回去!”
说完,拔腿就往营地冲去。
阿七叔赶忙惶急跟上:“顾公子,到底怎么了?!”
秦顾顾不上回答,飞快运气前进,心底焦急万分。
——他的结界遭到了极其可怖的攻击,正在破裂的边缘。
能打碎他结界的,至少得是修为比肩化神期的妖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然而不过数秒以后,感应到的妖兽攻击就停了,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般重归平静。
事出反常,反而让秦顾更加焦急。
他急匆匆地返回,结界依旧完好,林姨娘正在结界旁洗衣,看见秦顾满头大汗,颇为惊讶:“顾公子,怎么了?”
“刚才可有妖物来犯?”秦顾气喘吁吁,“大家都没事吗?”
林姨娘似是一愣,而后宽慰地笑道:“已经没事了,看把您给吓得。”
什么叫已经没事了?
正打算追问下去,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男声清冽如泉:“所以,他是这么看他的师弟的?”
转过头,便见佳儿坐在一成年男人的臂弯中,兴高采烈:“是啊,顾哥哥可喜欢他的师弟啦!大家都知道呢!”
佳儿说完,男人便轻笑起来,抬眸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接,男人黑到发紫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秦顾。
他的唇角勾起惊心动魄的弧度:“…是这样吗,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