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刺骨的水落在后颈,秦顾的眉心抽动,睫毛剧烈颤了几下,睁开双眼。
画面聚焦的刹那,肺腑内气血翻涌,他猛地翻身而起,朝旁侧呕出一口粘稠的血。
疼痛让他的肌肉抽搐不已,秦顾捂着小腹闷哼出声,突然动作一滞。
身下并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宽阔结实的年轻身躯。
他正压着季允的脊背。
这奇怪的姿势暂且不论,他醒来又呕血,动静很大,季允却一动不动。
秦顾蓦地感到肝颤胆寒,跌跌撞撞地爬起。
甫一抬起手,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旋即意识到自己胸前全是血。
但这不是他的血,而是…
秦顾呼吸急促地摸向季允的脊背,掌心立刻摸到一片黏腻湿滑。
是季允的血。
季允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皮肉,创处长短不一,有些血肉模糊的豁口中还能看到石屑。
就像…从高处坠落,重重砸在了满是碎石的地上。
?!
秦顾终于清醒了一些。
地面开裂之后,如果那双兽瞳不是他昏迷前的错觉,那么他应该被巴蛇偷袭,而进入了裂隙之中。
好像要吞纳万物的、不见底处的深渊。
该有几丈高?
秦顾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堵得难受,竟生呛出口淤血。
他艰难地把季允的脑袋挪到自己腿上,又支撑着身子看向周围。
他们俨然在一个石洞构成的庇护所里,洞外阵阵雷鸣,细密的雨横斜进来,刚才他正是被雨水浇了一身才醒了过来。
石洞只有一处入口,顶部封闭,显然不可能是摔进来的。
秦顾的指腹摸上季允的脸颊,从季允的耳廓抚到鼻尖。
灵力从指尖流入季允的身体,秦顾垂眸注视着季允昏迷中依旧英气逼人的眉眼,心里叹道:
傻小子。
想也知道季允见救不回自己,就干脆跟着一起跳进了深渊。
而且只怕从下坠开始,季允就始终紧紧护着自己,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替他挡去了坠落的冲击。
因为除了腹部,秦顾的身上再没有一处新伤。
修士固然与凡人不同,却并非金刚不坏之躯,季允护着他,就必然没办法护自己周全。
秦顾不敢想象落地时季允承受了多大的伤害,但几乎嵌进骨头的碎石已经将现实剖开呈现。
这还不够,常人受此冲击,即便没有立即晕厥,恐怕也要半天无法行动。
但季允硬生生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直到找到了这么一处避难的石洞,才彻底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否则便无法解释他为何不在坠落点,而是躺在相对安全的石洞中。
深渊强盛的魔息是地面百倍不止,季允找到这里花了多久?
秦顾不敢想,再深想下去,他就会心痛到无法呼吸。
身上的灵药还剩一些,秦顾往季允嘴里塞了一颗清淤的药丸,又将止血药粉倾倒在他背部。
做完这一切,秦顾往石壁上一靠,自己也服下一颗灵药,继续将灵力送入季允体内助他恢复。
关心则乱,他强迫自己想点能够用理性掌控的事情。
书中从来没提过归墟还有这么个地方。
在最要紧的关头,撞入了全然陌生的区域,命运好像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好在穿书以来他遇到的剧情偏差多到数不清,秦顾虽无奈,却并不难以接受。
专注眼下。
朱厌不知所踪,但不可掉以轻心。
他和季允都受了伤,状态不佳,不知道此处在地面之下几丈,又该如何离开,还是先疗伤为好。
隐约之中,秦顾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归墟的真相。
思绪越多,头脑越浑噩,秦顾昏昏沉沉,眼皮发重,手指还搭在季允脸侧不断输送灵力。
半睡半醒之间,他突然感到手掌被紧紧攥住,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季允并没有醒,闷哼从他紧抿的唇缝间溢出,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正在激烈转动,似乎深陷噩梦之中,看起来难受极了。
他握着秦顾的手,将脸颊蹭向秦顾的掌心,滚烫热意立刻蔓延开来,烫得秦顾心里一惊。
秦顾小心地托着他,尚且松快的手掌揉着季允的眉心,低声呼唤:“小允,醒醒。”
季允应该是听到了,抓着秦顾的手掌又收紧几分,喃喃出声:“师兄…”
他攥得紧到秦顾的腕部不堪重负地钝痛起来,偏偏神情又可怜极了,让秦顾舍不得撤开手。
秦顾从未见过季允如此脆弱的模样,忍着痛轻抚他的脸颊:“师兄在。”
归墟终究会对季允产生影响,伤重虚弱时尤其如此。
就快了,他想,大局既定的时刻就快来了,届时你就不用忍受这样的痛苦了。
…
裂谷幽深无光,极远的山脉上,炽红的岩浆滚滚而下,注入漆黑的海水里,海水翻涌沸腾,冒出一个个扭曲的气泡。
季允站在裂谷深处,身前浮着一道若虚若实的人影。
人影被一左一右两条锁链绞住双臂,蒙着一层金光的锁链直通天际,伴随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季允单手执剑,剑锋对准那低垂的头颅中心,如瀑的墨发倾泻而下:“装神弄鬼,你是什么人?”
他察觉到这是一个幻境,找了一圈,没有见到秦顾。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巨大的不安让季允格外烦躁。
那人闻声抬头。
一双黑到发紫、仿佛能吸收所有光亮的眼眸,不带温度地看了过来。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一对珊瑚般瑰丽的龙角出现在季允眼前,接着便是比玉石更精致的眉眼,眉心浓郁的龙纹栩栩如生。
魔尊瞑烛君。
即便五官经过千百年的血脉交融已不再接近,但透过那双沉寂的眼眸,季允仿佛正在凝视自己。
灵魂的共鸣开始叫嚣,他身上流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血,肮脏、卑劣的魔血。
——他早已将秦顾的喜恶视为生命的全部,师兄痛恨魔物,所以季允也痛恨自己。
而此刻,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管他是不是先祖,管他冒犯先祖会不会受到天罚。
剑在手中一转,抵上瞑烛君的脖颈,季允双眉颦蹙:“解开幻境。”
瞑烛君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没有看向季允满是警惕厌恶的神情,而是目光转圜,投向天空震雷:“你觉得…我若是能解开幻境,又岂会被囚禁在这里?”
似乎为了应证他的话,金色锁链铮动一下,绷得更直。
铁链勒进手腕的皮肉,千百年光阴,铁链早已与骨血长在一起,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他已囚困在这里千百年。
季允不为所动,脸色更阴沉几分,冷冷道:“那便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瞑烛君舒展手臂,即便锁链的束缚让他被腾空架起,他依旧自上而下审视着季允,“龙族竟已没落至此。”
他话中没有讽刺之意,却也并不直白。
季允听不明白,也不在乎。
瞑烛君偏过头,脖颈擦过剑刃也浑不在意:“天行有常,季允,你信天命么?”
他的视线似要透过双眼直接窥探季允的灵魂,季允本能地想要躲避,硬生生克制住了,紧咬牙关与他对视。
初入饮枫阁时被□□虐待,镇日笼罩在梦魇之中难以入眠,师兄卑劣如是,旁人冷眼相讥,即便被破格招入内门,他依旧只能在尘泥中摸爬求生。
忍无可忍出手击落秦顾,在山门外面对同门丑恶嘴脸的那一刻,季允都不曾认命。
但也是那一天,他遇到了失忆后的秦顾。
养父母离世后黑暗的日子,终于得以照进一束光。
起初是微弱的,季允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本能地逃避着这束来路不明的光。
后来,光芒越来越亮,让他再难以适应一刻无光的世界。
秦顾是他的光,是他想要捂在掌心,不让任何人觊觎的光。
晏白术、巴蛇、仙舟之后如影随形的噩梦…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命中注定是魔。
唯有秦顾,一遍遍将他从泥沼中拽离,一遍遍告诉他:
“小允,你是你自己。”
他冰冷的视线中带着被冒犯的愠怒,像乌云积聚:“不信。”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声惊雷坠落。
锁链开始颤动。
喀喇、喀喇——锵!
季允飞速撤剑后退,却依旧慢了一步。
瞑烛君的身影倏忽而动,长袍卷起浓郁的黑,像洇开的墨;眨眼又化作一条巨龙,黑身紫髯,一呼一吸引得天地共振。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侵略性的眼眸。雁扇霆
季允的呼吸猛地一紧,瞑烛君的剑与他的佩剑撞在一起,佩剑顷刻断裂,熔化在男人身下的暗影里。
巨剑浊紫,剑刃却不规则地鲜红,像没有洗尽的血经年累月无法清除,扭曲天地,撕裂寰宇。
这是一把魔剑。
下腹一重。
魔剑刺穿了季允的腹部,恰好贯穿了化神境的金丹。
金丹外层,原本被灵力压制的魔息陡然暴涨,季允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瞑烛君一推手臂,生生将魔剑又推入几分,大口的血从季允口中喷涌而出。
魔息像雨倒流,从剑身灌入季允腹腔,又顷刻蔓延到四肢百骸。
刹那间,压抑的杀意蓬勃生长,毁灭的本能爬满季允的眼睛,眼底血丝爆开,让他双目染上疯狂的血红。
瞑烛君凑近季允,龙身显现,一颗混沌的圆珠从他唇齿之间种入季允眉心,枫叶纹挣扎几下便暗淡,逐渐被龙纹取代。
“生为魔尊,你注定此生…无法与所爱相守。”黑龙看着被杀戮欲.望淹没的青年,叹息道,“这就是…归墟龙族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