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水流湍急, 积石冲刷声音嘈杂,李映池一时没听清问话。
手指拭去残存泪水,没被遮挡住的眼眸轻眨, 他模样乖巧地回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可以再说一次吗?”
蒋明浩故作自然地站起身, 朝着李映池伸出手。
“……你要不要洗个澡?”
他之前听白允川和李映池对话的时候,就隐约听见了洗澡二字。
当时他没有多想, 一心想着跟李映池多说几句话, 可现在再将这两字联想到李映池身上。
蒋明浩闭了闭眼, 耳根泛起熟悉的红色。
他不敢细想。
对于乡村里的男人们来说,大夏天的在河里游个泳,或是冲个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个靠动手吃饭的时代,大多人都追求黝黑的肤色与强壮的身材,因为这是男人干活有劲的象征, 骄傲的本钱。
就连蒋明浩也不例外。
在河里露天洗澡何尝不是一种男人之间隐形的攀比和炫耀。
凉爽的河水会快速地流过众人,因为长时间日照而变为小麦深色的肌肤上,是劳累过后鼓胀有力的肌肉线条,水流勾勒而过, 让这一处偏僻的小山村,充斥着一股原始的雄性荷尔蒙。
但一放到眼前的少年身上, 就好像不太合适了起来。
偏远小乡村里的男人哪见过他这样的人, 估计会嘴上骂着多么讨厌这样的赖皮鬼,说和他在一起洗澡真晦气。
被问起脸怎么这么红也只说是天太热。
其实连说话都变得结巴了, 心里更是恨不得再多看上几眼。
干完活收工回家之后都忘不了,榆木脑袋琢磨着明天用什么借口再去见他一面, 最后第二天早上一伙人会借着稀烂的借口聚在少年门前,门槛都要被塌烂。
不能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洗澡, 蒋明浩想,可现在这里只有他和李映池两个人。
“洗澡?”李映池摇头,没有去碰蒋明浩伸来的手,“不要,我不想洗冷水。”
“那回家?”
走到河边却说不想洗冷水澡,但凡换一个人在这,蒋明浩都要觉得自己被戏耍了。
如果是李映池的话,行吧,哭得那么惨,让他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蒋明浩后退一步,和李映池并肩在河边站着。
李映池正低头瞧着流水,闻言有些不解地抬起眼,为什么回家?
蒋明浩侧头看向他,补充道:“我去给你烧热水。”
这样的话从蒋明浩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奇怪,李映池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淡粉色的唇瓣抿了抿,小小声拒绝道:“我洗个脚就可以了……不用那么麻烦的。”
“好。”蒋明浩答应得干脆。
李映池站着的地方本来就离水边不远,席地而坐腿也能碰到河流,他扯着裤子刚想坐下,却被男人猛得抱起。
“啊!”他被吓了一跳,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惊慌,“蒋明浩你做什么呀!”
蒋明浩嘴角扬起,对着怀里的人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这里太晒了,我带你去树荫底下洗。”
几秒后,李映池闷闷地“哦”了一声。
“洗个脚又不用多久……”
往日总是冷硬着一张脸,看起来凶巴巴的人突然笑起来,实在是极为有冲击感的。
李映池突然意识到,蒋明浩也是一个模样极为出挑的青年。
之前每次见到蒋明浩,他都是一幅要吃人的模样,自己根本就不敢看他,更别提去想他长得是什么模样,好与不好了。
他被人抱在怀里,脑袋晕乎乎地想,村长家的基因是真不错。
蒋寻墨和蒋明浩两兄弟的模样莫说是放在田平村了,大概放到现代,都是极为帅气的那种。
他也想长成这个样子,帅帅的,高高的。
蒋明浩带着人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荫下,挑了河边一处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石头,就用抱着人的姿势蹲下擦了擦石头,确保真的干净了之后才将人放下。
李映池也没矫情,他坐下后便扯起裤子,露出一截白皙秀气的小腿。
先是用脚尖探了探河水,等适应了温度后,才将整截小腿放进了河水中。妍善霆
河边的水不深,浅浅一层流水,需要他半伸直小腿,才能将所有皮肤浸泡至水中。
在李映池撩起裤子时,蒋明浩忽的没了动静。
他沉默地站在李映池身后,身姿挺立紧绷,说是在军营里训练都没人会怀疑,只是眼神却无法做到目不斜视。
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黑沉深邃的眼眸,正专注地看向水中,薄唇也抿得死紧,像是敌军来犯前严阵以待的士兵。
只是水中哪会有什么敌军呢。
人总是会亲近水的,特别是在夏日。
被柔软凉爽的水流包围,李映池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兴奋。
但其实李映池不是一个很喜欢情绪外露的人,开心和难过都喜欢先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瘪着嘴或是弯着唇,小声地说出来。
系统只能通过他微微睁大的眼眸与不断戏水的双足来进行判断。
不过这个世界里,李映池身上有着泪失禁的缺陷,伤心的情绪总是藏不住的,系统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小宿主毕竟还小,不需要那么坚强。
只是过了会,李映池秀气的眉突然皱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这样泡着水,却不去揉搓,如何能把被毛毛虫碰过的腿洗干净。
可是他不想碰。
沉思了一会后,李映池有些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在今日看起来没那么凶的蒋明浩。
“蒋明浩,你能不能……嗯,帮我擦一下腿?”他咬了咬唇,眼睫抬起又立刻落下,生怕自己这失礼的要求惹怒了男人。
蒋明浩面色冷淡,眉头皱得死紧,就在李映池准备道歉时。
“我还未考取功名,不能娶你。”
“什、什么?”
那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就像在抢着回答问题似的,李映池还没听清,他便说完了。
不知道蒋明浩到底有没有生气,但李映池真的很怕毛毛虫,想要洗干净的迫切心理让他鼓起勇气,再一次开口问道:“那个,真的不可以帮一下我吗?”
“一下下就好,隔着裤子擦一下就行了,不会碰到的。”
他还担心蒋明浩会不会对触碰男生的腿感到反感,特地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能让自己的腿上的痕迹被擦掉,还能让蒋明浩不用碰到自己。
李映池半天没得到回应,再抬头去看蒋明浩时,却发现他整张脸都红了个透。
在李映池第二次提出请求时,蒋明浩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点什么东西。
一股极强的羞耻感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
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啊!
但发现李映池并没有听清后,蒋明浩又觉得心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感。
他握了握拳,“可以,不就是帮你洗个脚吗?”
“啊?”
洗脚听起来有些过于亲密,也与李映池想要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脸上泛起些薄粉,摇了摇头,“不是的,只是擦一下腿,脚没有被碰到。”
蒋明浩撸起袖子蹲下,没有跟李映池争论洗脚和擦腿之间的区别。
说实话,刚刚说出那些话实在不能怪他。
蒋明浩握住李映池的脚踝,垂眸看了一眼。
太细,两根手指就握住了。
随后红着耳根用手舀起一捧水,轻轻淋在李映池的小腿处。
蒋家是不允许他们去看一些杂书的,可少年时期叛逆,不让做什么偏偏就要做。
蒋明浩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什么杂书都给他看了个遍,不过也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照理来说他已经快忘光了。
可在刚刚看见李映池撩起裤子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一本书中的细节。
当代民风古朴,少女腼腆羞涩少出家门,浑身上下处处皆是私密,就连脚都不能轻易展露。
若是不小心被外男看去了脚,便要嫁给那个人。
当时蒋明浩是怎么想的呢?
他觉得荒谬极了,当时就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轻嗤一声有病。
只是视线落到李映池身上时,蒋明浩又觉得那书说得不无道理。
他不仅看了脚,腿也看了,还摸了,李映池就该跟他在一起。
但是、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功名,哪里有脸说大话能保障二人未来的生活。
他不能那么轻率地说出口,让李映池跟自己过苦日子。
等明年春,他一定!
李映池一直担心腿上沾到脏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
蒋明浩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小腿和脚尖都洗了个干净,洗完后,他心不在焉地叮嘱道:“快洗干净了,待会晾干脚再穿鞋。”
河边沁凉又恰好是风口,虽然在夏日这算是个最佳的凉爽去处,但待久了总是不太好的。
李映池拎着裤腿,闻言,白净的脸蛋微微鼓起,看上去不太想离开这。
“怎么了?”蒋明浩看他,“不想走?”
“嗯……”
李映池怯怯抬眼,点了点头,“裤子也脏了,毛毛虫爬了裤子。”
蒋明浩呼吸一窒,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强忍住开始不断幻想的大脑,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映池垂着头看向手中的裤子,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自顾自地思考着怎样能将裤子洗干净。
“呃,洗一下裤子吧。”
李映池在对同性这方面,一直是没什么防备的态度。
大概他一直觉得全天下的同性都是这样相处的,坦然相见更是家常便饭,就像他在网上曾看过的北方澡堂一样。
完全不知道自己对别人的吸引力,也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异常。
只在感觉到蒋明浩对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凶后,便傻乎乎地自觉二人之间的距离感也没那么强了。
于是就想着,那他就在河边洗一下裤子好像也没什么吧。
毕竟是他自己先说裤子脏了的,除了洗还能怎么办,再说了,男人和男人之间扭扭捏捏算什么样子。
李映池一向是以男子汉这样的称呼来标榜自己的,脑袋里过了一遍没什么逻辑的道理后,当即便摸上了自己的腰带。
这下子可不好了。
“别、别解下来。”蒋明浩慌忙阻拦。
“我今天就只穿了一件衣服,我可没有多余的衣服给你用来挡啊。”
强忍了忍脸上快要呼之而出的热气,蒋明浩用尽最后一丝理智道:“那毛毛虫没爬很多地方吧,我帮你把它爬过的那一块洗一下就好了。”
其实被毛毛虫爬过的裤子能有多脏,最多就是一条线似的泥土痕迹,沾在裤子上,随便那么一擦一洗就能洗干净。
但拗不过李映池害怕得止不住眼泪。
蒋明浩今日也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由着少年对自己娇气。
暴躁的蒋小公子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河边,蹲在少年身前,弯下腰,挽起华丽衣袍的袖子,用那一双从不干家务的手,给少年搓了半天裤腿。
连衣服后摆沾了水也浑然不觉。
若是说蒋明浩不擅长洗衣服,可他的动作又实在认真娴熟,若是说蒋明浩擅长洗衣服,可他洗了半天也没将那一小块洗干净。
好在蒋明浩抢在李映池再一次想要抱怨前,拧了拧含着水的裤腿布料,“好了,现在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他站起身,低头打量了李映池一番。
见少年迎着日光抬头看向他,被太阳光闪得眯了眯眼后,他不动神色地挪了一小步,挡住阳光。
河边的凉爽不足以消退这个时节的热意。
李映池又刚哭过一场,眼泪流了半天才止住。
说不上多整洁,甚至有些脏兮兮的。
很糟糕的形象。
但等他用那双莹澈的眼眸看向你时,你却会无法抑制地为其动容。
那眼中除了身后的山水便只有你一人的身影,你仿佛能从水意浸染过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眼中闪烁着的意动。
蒋明浩毫不客气地尽收眼底,指尖轻捻着,像是在搓去挥之不去的水汽。
洗干净了,他也就差不多该回去了。
李映池将脚踏在干燥的石头上,准备晾干后再穿上鞋。
这儿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望着随处可见的绿影出神,阳光撒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随着风洋洋洒洒,薄薄一层的嫩叶子微绿,交叠的叶子又形成暗处,空缺处落下几缕金丝,在阳光中恍恍惚惚地漾着。
那光线滑过二人所在处,连带着二人身上也似绣了金线般,李映池忍不住弯了弯眼。
蝉声与水流声交织,簌簌树叶声伴奏,嘈杂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感。
一双手伸到李映池面前,蒋明浩开口,嗓子却哑了似的说不出话,好半晌,他提起李映池的鞋,问:
“要我抱你回家吗?”
李映池愣了愣,忙拦住他拿鞋动作,“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可以了,裤子已经干净了。”
蒋明浩凝眉,看着他还未干的裤子,问道,“这样走路会舒服吗?”
“嗯……走几步就干了。”
蒋明浩冷着一张脸扭头就走,憋着一股气步子迈得飞快,眼看着几步就要没影。
李映池低头穿着鞋完全没察觉到,再一抬头,蒋明浩正在他身后不远叼着根狗尾巴草看着他。
李映池眉眼弯弯,显然心情不错,唇边翘起不太明显的弧度,“我们走吧?”
蒋明浩不说话,将嘴里叼的狗尾巴草随意丢在一旁,伸手示意李映池牵住自己。
李映池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的袖口。
但下一刻便被男人强势地反握在手中,动作不算用力,但也不容拒绝。
蒋明浩不动声色的揉捏着小手,有些满足。
我们?这两个字听起来还不错。
“行,我们回家。”
话是说得好听了,他面上却还是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臭脸模样。
大概也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反常,蒋明浩内心嘴硬道,他只是瞧李映池这幅傻乎乎的可怜样,待会路上被人欺负了估计都不知道要怎么跑,才勉强……
“我还不能回家。”
李映池突然停了下来,话刚说出口,就被猛往前走的蒋明浩拉得往前一踉跄。
蒋明浩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顺从地在原处站定,将歪倒的人扶正。
“为什么不能回家?”
“就,我的农活还没干完呢,我得去干活。”李映池弱弱地用手撑开与蒋明浩之间的距离,解释道,“我不能跟你走。”
“你要是想回家了,就先走吧。”
……
蒋明浩咬紧牙关,才没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当着李映池的面说出来。
他有些烦躁地拉起李映池的手,问:“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农活?”
李映池懵懵地抬头看过去。
二人的视线一时齐聚在那节藕臂上。
蒋明浩不是第一次觉得李映池比自己更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了,但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差距。
李映池手臂微动,试图将自己的手扯出来,不太服气地说道:“我能干的活可多了,你别瞧不起人。”
“我今早割了半亩稻子呢。”洋洋得意的小模样,也不知道是在对谁炫耀。
炫耀其实只割了一小点点的稻子。
“……”蒋明浩眯了眯眼,语气平淡得琢磨不出他的情绪,“白允川那玩意……白允川他还真让你干活啊?”
李映池终于夺回了自己手腕的自主权,他低头整理了下袖口,确定没什么异样后,才抬头回答蒋明浩的问题,“家里的活快干不完了,我作为哥哥的,当然要帮一下弟弟啊。”
他矢口不提一开始是白允川非要自己来的。
说完,他又觉得蒋明浩这番话是在质疑自己干活不认真,说自己不可靠,小嘴一瘪,有些不满地问道:“那你一开始来田里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
刚到田里的时候……蒋明浩眨了眨眼,“忘记了,没注意看。”
才怪,眼睛都快粘李映池身上去了,但他哪敢说自己当时看李映池的脸看呆了,根本没注意到李映池有没有干活。
只知道那时候的李映池真是漂亮死了。
让这样的人来田里干活,娘的。
白允川真不是个玩意。
他暗骂,心头有些不服气,又有些酸涩感。
自己恨不得抱着走的宝贝,被白允川这样磋磨,什么破弟弟啊。
还是得想办法让李映池赶紧嫁来李家吧。
今晚回去他就把他哥的笔记再背一遍,这功名他是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