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 世上的修仙者到了一定阶段都会有所突破,成仙或者堕落,亦或是陨落, 都不由他们。
岳安的历任仙君在一定时间后,都会闭关求问天道。
明面上说是闭关修行, 其实就是去“问天”。
若是悟到了天道,便可得道飞升,若是在这时候失败,便可能走向毁灭——疯魔或者陨落, 都有可能。
就像扶锦君的师父周蹇一样,他不是一直疯魔的, 而是在闭关求问天道之后才疯的。好在疯的不是很彻底,除了岑姝领教过他病态的疯魔后,其他不熟悉的弟子并不知道周蹇有什么毛病。
因为知道“问天”的不确定性, 所以扶锦君坐在仙君位置上这么多年,一直都疏于修行,也不去闭关悟道。她想等岳瑶, 想陪着对方, 而不是一个人悟道成仙。
可是这一次,扶锦君屈服了。
她身上发生的种种不幸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答了,太多凑巧集合在一起, 更像是一场有蓄谋的棋局。
而她扶锦君无法预测, 更没办法看出什么门道, 于是她想到了闭关“问天”。
问天,以岳安第一仙君的身份问问这天道, 到底是要如何折磨人?
扶锦君闭关的时候很急,只匆匆留下了一抹神识。
闭关修习的时候, 她就和历届仙君一样,徒步去了后山,卸掉满身术法,像个凡人一样踩在每一个台阶,登上陡峭的仙山。
想要悟道,就要退去傲慢与不凡。
登上高阶,就不得不低着头行进。
扶锦君足足走了四万步,她赤着足,散着发,洗去尘世带来的疲惫和不堪,只穿了一袭白色的中衣,用最虔诚的心思去求问。
据说仙山的高顶会有真正的仙人,能解答一切疑虑。
还有人说,高顶会有成仙的方法,只有最虔诚的仙君才能登上去,获得一劳永逸的仙术。
扶锦君不以为自己够资格遇到仙人,以她的运气,怎么可能呢……
在这四万多步里,岑姝想了很多,不眠不休走到最后,她赤着的足已经染上血色,每一步都印着半干血迹,在枯白的山路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迹,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纤长红梅,美得怪异又单纯。
不知道当初周蹇有没有走到这一步。
岑姝觉得应该不会的,她不信周蹇可以卸下孤傲和不凡,因为从结果来看,周蹇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八成也是中途放弃被神明降罚了。
一个虔诚登上高顶的人,仙人怎么可能会降下惩罚呢?
直到到达最高处时,岑姝还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当她亲眼看到山顶洞风景时,以前的种种认识都崩坏了。
数十年的认知都在这一刻悉数崩塌……
高顶处,也就是所谓的“世间至高之处,最接近仙人的地方”,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周蹇。
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
不该这样的……
扶锦君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的人:“周蹇?”
周蹇眼神平静又和气,完全没有岑姝以为的疯狂和极端,他就像看到一个老朋友一样,对着岑姝招了招手:“徒儿过来。”
岑姝咬紧牙关,青丝被高顶的风吹得四处飘摇,她稳住身形,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叫师父。”周蹇望着她,“为师既然能留在这里,你觉得是为何呢。”
要岑姝自己说的话,她宁愿相信自己做了一场大梦,也不愿意相信是周蹇真的得道成仙了,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呢……
“为师,岳安的百代仙君,也就是成仙第一人。”周蹇笑了,“其实今天站在这里的不该是你,为师更希望是徐瑶,但是她不乐意,也没有办法。”
岑姝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什么?”
“你愿意闭关前来问天,想来也察觉出什么了吧?”周蹇起身,黑色的袖袍迎风猎猎作响,他张开双臂,没有一丝狂妄,更像是要拥抱整个岳安一样,满眼都是宽容和怜悯,他说,“是的,天道,是真实存在的。”
见岑姝不说话,周蹇便自顾自地续上了后半段话:“有些人自出生起,或者严格一点来说,还没有出生,她的魂魄便有了烙印,或许是拯救天下的大任,也可能是扰乱天下的使命,所以,无论她如何挣扎,一般都难以挣脱这种枷锁……你的师妹,岳瑶,便是这样的天道之子。”
“我知道。”岑姝低下头,“她一向很聪颖很幸运。”
“那你认为,这样一个天道的宠儿,本该一帆风顺的人,为何至今都磨难重重吗?”周蹇笑眯眯的,恍惚间有种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变..态,他说:“这样一个人,天道一定会降制约的,这个制约她的人,你认为又是谁。”
如果是以前,岑姝一定毫不犹豫地说出周蹇的名字,因为周蹇这位师父实在太不称职了,折磨了岳瑶半辈子,引得自己不得不让岳瑶假死脱身……可是现在,周蹇明明已经死了一世了,放眼全局,岳瑶还是在痛苦中挣扎着活,显而易见,那个“制约”根本不是周蹇——而是自己。
“是我吗?”
岑姝轻声问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一世的勇气。
周蹇没说话,只是用一种长辈的宠溺目光看着她。
这种目光,岑姝没有在以前的“周蹇”身上见到过,这让她更加肯定了——面前的周蹇才可能是那位闭关之前的师父,而不是后来疯疯癫癫折磨人的“周蹇”。
也就是说,这位,才是真正的得到成仙的周蹇。
“一个制约天命之人的人,可能是仇敌、劲敌,当然也可能是至亲至爱。”周蹇靠着高顶的巨石,笑意淡淡,“按照天道原本的安排,当一位废物师姐,被师父抛弃的师姐,被全天下指责的师姐,该不该怨恨她生来受宠的小师妹呢?”
岑姝冷静了片刻,接受了眼前的事实,过去在周蹇身边站好了。
“为师未悟道之前,也是这样觉得的。”周蹇目光直视着岑姝,越仿佛越过了她,看向了山底下的黎明众生,“可是这样不对,岳安的宗脉还是一直坏死,无论我做多少努力都没办法让它焕发生机,然后……我来这里问了问天道。”
说到这儿,周蹇突然顿了顿:“对了,你猜猜上一位来问天的人是谁?”
不用猜了,岑姝已经知道了——是徐瑶。
“上一世,不对,是前面的某一世,我至死都没有办法悟到,仙君位置传到了徐瑶那里,而她这个天道宠儿也一直束手无策,于是她便来问天——天道打了她一巴掌。”周蹇笑了,声音拖了很长很远,“——因为她大逆不道,心怀不轨,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师姐。那个本该阻拦她的劫难,成为了她的挚爱,和她纠缠不休,不仅没有修复宗脉,还把岳安扰了个翻天覆地。”
随着周蹇的声音,岑姝面前的画面突然变了光景,高顶的对岸是幻世,在那里,她这个师姐无恶不作,善妒,厌世,仇对一切……竟然和天道的设想一模一样。
岑姝心里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当她直面自己最恶劣的一面时,还是不敢相信地闭上了眼。
周蹇抬了抬手指:“别怕,接着看。”
第一世,大师姐无恶不作,她的师妹徐瑶便一直跟在后面帮她善后,只为了赢得她一次回眸,这份感情太过稚拙,只能沦为被利用的下场。一次次的挫败后,恶毒的大师姐陷害师妹至死,独自成为了仙君,空守着空荡荡的晚山殿……直到宗脉衰微,她和天下归于尽。
第二世,天道为了防止师姐变坏,便让她们成为了相依为命的至亲,可是至亲也无法阻挡感情的萌生,这一次,师姐倒是没有害徐瑶,但是徐瑶成为仙君后,还想要对方陪着自己,便力排众议让她成为了另一位仙君,后来,因为不肯看她因天资不佳被天下人辱骂,徐瑶在与世人的对抗中……去世了。
徒留师姐一人守着岳安,师姐没有责怪天道,而是和对方做了个交易——愿把自己的所有幸运和聪慧都加在徐瑶身上,用生生世世的煎熬换取她的圆满,哪怕自己不在存世也无所谓。
……看到这里,岑姝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运气极差了,但她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只是问了周蹇一句——为什么天道说话不算话?自己为何还会接着存在?
“这得问问你那死缠烂打的小师妹了。”周蹇有点头疼地笑说,“第三世,她终于圆满地完成了天道的使命,可是当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又不愿意了。她看到这些宿命往来,不肯接受这个结果,便在天道面前,最接近仙人的高顶……自我毁灭了。至此,秩序崩塌,一切不得不再次重来。”
重来的时候,天道也被他们整怕了,便提前让他们的师父周蹇那一辈便开始努力修复宗脉,周蹇一生用尽力气,走投无路之时,不得不来这破地方求个捷径——捷径让他帮助岳瑶,他帮了,顺手拆了个鸳鸯,结果非但没有成功完成使命,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岳瑶成功成为仙君那天,把周蹇和那些欺负她师姐的人给一剑串成了“糖葫芦”,又砍断了宗脉。
天道:“……”
周蹇:“……”
最后,天道彻底放手,周蹇在遇到这俩徒弟之前疯狂努力,想着提前修好宗脉就没事了,结果他没有修好,便等来了徐瑶的新生。
徐瑶降临的那天,天生异象,周蹇没有贸然去接人,反而连滚带爬地去找天道打小抄,天道也整麻了,便允许他放自己的神识下去历练,若是失败,再允许真身前去攻克万难。
“这就不得不夸你们的师父是个大聪明了。”周蹇施施然地骄傲着,“这一次,坏人不能让你们俩做,便留着我来吧。为师放了一抹疯疯癫癫的神识下去,没有任何理由地挤兑你们,给你们制造艰难的处境,不得不相依为命,这种情况下,你只能一次次地保护她,然后在‘不经意’间爱上……不过爱不上也没关系,为师给你们准备了蛊毒,生米直接煮成熟饭。”
周蹇承认起过错来,一点都不觉得不对,甚至还有点自豪:“除了我早死,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恍然如梦的一生,颠沛流离带着血和泪的当事人茫然地看着他,哭了。
周蹇不走心地安慰:“别哭,反正阴差阳错间,宗脉顺带着被修好了。”
岑姝:“可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天道啊,是不允许你们这么轻易地走到一起的,这是不可抗力。”周蹇吐出口气,“你们本是不被祝福不被允许的一对,若是想骗过这天道,还得按着既定顺序慢慢来。”
“什么是既定顺序……”
“这一次,岳瑶还没有来过这地方,所以她脑子里的天然想法就是天道的想法,你要知道她是如何想的,顺着那个思路往下演吧,到时候差不多了,天下人都能圆满接受了,天道便也松手了。”
周蹇靠着那巨石,像是快要睡着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叮嘱岑姝,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距离天道最近的地方说人家坏话有什么不好,他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别听那抹神识胡扯,你也是为师引以为豪的弟子,无论资质,天赋,觉悟……为师都没有歧视过你,也没有拿你和其他人做比较,天道这玩意,是个没脑子的,天天都带着非黑即白的歧视,也难怪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在岑姝印象里,这位师父一直都面目可憎,虽然今日看清真相,她也带着些怀疑和防备,可是,当对方用那张可憎的脸说出这些话时,她居然也会觉得心痛委屈。
是啊,多少年了,她没有得过一句褒奖,哪怕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可这些话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也会有种想要原谅对方的冲动。
周蹇闭上眼睛,可能是有些累了:“那叫为师一声师父吧。”
可是,岑姝说不出口。
习惯刻在了她骄傲的骨子里,她是个慢性子的人,放下偏见和拾起偏见一样艰难。
“对不起,容许我……”
岑姝慢吞吞的话语刚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连忙冲了上去,她不敢触碰周蹇,犹豫一瞬才扶住对方肩头——可就在她触碰对方的同时,周蹇头一歪,没气了。
他骗人!
从自己踏足此处的一瞬间,便骗自己,说他是成仙之人,惹得自己愤怒,后来解释清楚,自己沉湎于事实的巨大冲击时,也没有反应过来——既然成为了仙人,他周蹇为何还会留在这里呢?
只为了给自己讲一些又臭又长的故事吗?
“师父……”
这声师父,对方已经听不到了。
时隔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师父。
死去的周蹇不同凡世的那位,他风骨绰绝,就连死,都是挺直脊梁的,确实有仙人之风。
眼前人化为清风而去,而不是和以前一样的草木灰,是真真正正的乘风归去,从宗脉修复的那一天,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少年,最终的目的——也只是抹掉岑姝心中的怨恨和不甘。
“周蹇”扎根在岑姝心中的恶毒诅咒,好像在这一瞬间都散尽了,随着那缕风,飘了很远。
扶锦君轻轻跪下,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俩这么相像,都妄图凭着一身傲骨去挡天道的剑锋,宁愿自伤也要维护着什么。
唯一不同的是,周蹇只是天道操控的傀儡,哪怕“成仙问道”也是天道操纵下的一环,他永远不能成仙,因为他本就不是真实的存在。
完成使命那天,便也随风去了。
一个仙风道骨的师父,终其一生,无能为力,只能躲在高顶放下神识,看着自己被徒弟怨恨一生,悲惨死去……最后的最后,还没等来那一句“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