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刚刚还一脸紧张戒备的小崽崽突然就跳着要往自己身上蹦,陆博士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娘亲？好像是古装电视剧里才会听到的名词，用普通人的叫法应该是“妈妈”或者“母亲”吧，这小崽崽为什么要这么叫自己？
还不等陆博士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就看到面前的小崽崽又换了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看着自己：“娘亲,你压到我头发了,痛痛。”
陆博士松开手,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才开口道：“小朋友，你现在得和我们回基地，当然,你爸爸也会跟我们回基地。”
听到这话，再再眼睛亮了一下：“那我可以和爸爸一起过去了吗？”去哪里都不要紧，只要有亲人的地方，他就不怕了。
陆博士顿了一下才说道：“你们暂时不能见面。”
艾莉森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心内默默叹气,岂止是“暂时”，从之前高达95%的污染值，以及能够完好无损的在清除程序启动的检测舱内待了二十多分钟的表现来看，基地的研究员们就绝对不会对这个小崽崽放手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也由不得林层父子的意愿,陆博士说完就给了助手一个眼色，她身边的助手立马带着再再重新去做了一次全身检查。
助手满脸古怪地把检测结果报告发到了陆博士的光脑上说道：“除了污染值达95%以及身体有些虚弱外，其他身体机能的各项指标都显示正常。”
助手所说的身体虚弱已经算是用词严重了,如果按照寻常受到污染后的人体机能改变体征来说，再再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健康的幼崽。
陆博士扫了一遍检测报告,脸上表情不辨喜怒,只是淡淡说道：“先回基地。”
在这里能做的只是一些简单的检测，她们只是为了初步确定一下再再的身体状况,等回到基地，研究才算真正开始。
艾莉森有些心疼地看着这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崽崽，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于是她牵起再再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和蔼可亲一些：“跟阿姨坐一架飞行器好不好？”
再再回头眼巴巴地看向林层被塞进去的那架飞行器，又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艾莉森。
艾莉森笑容有些勉强道：“你不能和你爸爸乘坐同一架飞行器。”
再再想了想又看向旁边的陆博士。
陆博士正在和助手对接回到基地后的事宜，察觉到被人盯住的视线，她神色冷淡地也看过来。
“那再再可以和娘亲坐同一架飞行器吗？”艾莉森还来不及阻止，再再就问出了口。
艾莉森的笑容完全挂不住了，她把这个小崽崽对陆博士的称呼以及特殊的亲近意愿当作是他缺乏母爱的表现，可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小崽崽恐怕要失望了，基地谁不知道陆博士并不喜欢小孩，连自己的孩子都很少亲近，
没想到陆博士只是打量了这个小崽崽几眼就说道：“可以。”
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陆博士淡淡解释道：“他是重要的研究对象，多观察有利于研究的推进。”
艾莉森还想再叮嘱再再几句，让他保持安静乖巧，就算待在同一架飞行器上也不要接近陆博士，以免惹得陆博士不快，话还没出口，再再就已经主动小跑过去抓住了陆博士垂在一侧的手，然后扬起脸朝陆博士露出了一排小白牙。
更令艾莉森惊悚的是，陆博士也没甩开这个黏糊糊的小崽崽，一直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直到进入了飞行器内。
进入基地后，林层被送到了基地的疗养院，这个疗养院比起外面的疗养院来说条件好得简直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可以算是一个环境十分优越的小区，只不过每栋楼的疗养人员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就比如林层现在住在B区的疗养公寓，他就只能在B区内活动，并不能随意走动到其他区域。
不过这个规定也不完全被定死，林层慢慢也从其他人口中了解到，ABCDEF区住着的都是污染值在60%以下的人员，每个区域以升高10%为一档作为划分，A区住着的都是污染值在10%以下的人员，只作为短期观察区域，B区以基地工作人员居多，限制较少，只是会定时有医务人员前来做检测，这两个区域的人员也可以互相走动，CDEF区域相较于前两个区域看管的就更严格些，会有医务人员定时上门为其治疗，污染值若是能够下降并保持稳定，就可以转移到AB区域进行定期监测。
林层也靠着这些从CDEF区域症状缓解转移过来的病人打探起再再的消息，果然像再再这样污染值超过60%的病人并不在这几个区内，不过林层也从他们口里得知了污染值超过60%的病人都会被送入另一个地方，他们称那边为“白区”，一来是因为那个区域整天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和医护人员，另一个原因就是一旦进入了那个区域，就几乎没有再出来的可能，外界对那个区域的了解程度是一片空白。
“小老弟，别想那么多了，你要是真有被送进白区的亲人朋友，那我劝你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忘记这个人，毕竟过好眼前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从隔壁E区转移过来的一个中年男人拍了拍林层的肩膀说道。
像B区这边接触得到的高污染值病人还不算多，像他们EF区的病人很多亲人朋友都同样是受污染严重的病人，其中不乏有被送进白区的，而那些被送进白区的亲人朋友从此就像从他们的人生中消失了，他们再也没能再见上一面。
林层沉默地听完中年男人的话，问出了一直困扰心头的疑惑：“到底什么是污染值？”
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从口袋里套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根递给林层，见林层摇了摇头，中年男人又自己点燃香烟抽了起来。
白色的烟雾晕住了中年男人的面庞，只是隐隐约约透过烟雾看得出他舒展的眉眼。
“你抽过烟就会懂这种感受，每个毛孔都随之放松，”中年男人仿佛是在给林层安利香烟，可下一秒又话锋一转道，“可众所周知，吸烟有害健康，你以为的身体放松只是一种假象，常年被香烟浸润的肺部会损坏得很厉害，甚至引发肺癌，这就叫自作孽。”
林层皱眉。
中年男人又吸了一口烟嘴吐出雾气才说道：“可即使这样，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抽烟，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当下的愉悦而已。”
“这和污染值……”
“你是想问和污染值有什么关系？”中年男人按灭烟头说道，“香烟污染的只是人体的肺部，而他们所说的‘污染值’污染的是许许多多星球上的所有生物，轻的只是有稍微的不适，重则丧失性命，其他动植物也是这样，否则你以为为什么生命之树会枯死，以及为什么世界各地会出现资源匮乏的情况？”
林层又沉默了，自从他出生记事起，资源就老是在紧缺状态中，尤其他从小长大的地下城，能吃到棵蔬菜都算是过节才有的待遇，他曾零星听到过邻居长辈们说起过以前资源不匮乏时期的事情，不过他想象不出来，即使到了云上城条件大有改观，他依然想象不到那种路边就能长着结满果子的果树，人人可以摘上几个是什么景象。
看林层的神色，中年男人也猜到了一些：“看你的年纪也不算太大，二十多？三十岁？”
“二十六岁。”
中年男人点点头道：“那就是了，那场爆炸正好发生在二十六年前，你不知道也正常。”
“爆炸？”林层这下是真的疑惑了，他从没有在任何历史书籍或是旧闻报道中听说过这件事。
“那场爆炸摧毁了处于爆炸中心带上的八颗小星球，只不过我们的主星很幸运的避开了这场爆炸的第一场冲击，只有主星附近的几颗小星球受到了一点波及，不过官方对此的解释是能量波引发的空间震动。”
对于许多人来说毁天灭地的灾祸就被这么轻描淡写的掩盖了过去，林层一时间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的话，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多生命的消逝又怎么能就这么被隐瞒下去，而且为什么这个中年男人能这么轻易的就把这些信息告诉自己。
看出了林层的疑惑，中年男人主动说道：“你待久了就会知道，这些事情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对于疗养院之外的人来说才算新鲜事，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进来的吗？爆炸发生时，我的新婚妻子就在处于爆炸中心带的一颗小星球上度假，我因为和她在机场闹了点别扭，晚她一趟飞行航班，没想到就这么躲过了一劫。”
中年男人说道这里似乎想笑一下，可那笑比哭还难看，他又抽出了一支香烟点上：“可是你要知道，躲过的只是生死劫，活下去才是劫难的开始。”
在中年男人的故事中，无非就是一个被愧疚和遗憾裹挟了一生的男人，在发现自己走不出那场噩梦后，一遍一遍尝试去那颗星球上寻找妻子留下的遗迹，直至被执行业务的基地人员发现带了回来。
林层听着中年男人的往事，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他，可中年男人却看起来比他还要能释怀。
“你也不必为我难过，事情都过去二十六年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心结，只不过我去过那颗星球之后身体状况就开始急转直下，其实那次要不是基地人员发现了我，我很可能就死那了，现在只是捡回一条命，苟延残喘地度日罢了。”
在这座疗养院里，很多人和他一样，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通常情况下，污染值40%以下还有恢复正常的希望，一旦超过这个数值，任何治疗手段都只能够缓解他们的症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身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差，极少数运气好的如同中年男人这样的才能够把污染值降下来，只不过反弹的概率非常大，所以他们可能终身都只能待在疗养院内接受治疗。
“你一开始说的香烟和这场爆炸究竟有什么关系？”林层心内隐隐有些猜测，但关于这场爆炸，他所知的信息实在太少，无法让他的这些猜测有更具象的轮廓。
“我都说了是自作孽，无缘无故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么大规模的爆炸？不过多的你也别再问了，我只是听那些研究人员提过几句，说这是一场人祸，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两人又沉默相对了几分钟，林层才缓缓开口道：“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向外界传递这些讯息。”
在林层看来这是极不可思议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影响到了这么多人的生活，为什么可以就这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很多受到影响的人甚至连知情权都没有，官方要瞒住消息他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连这些受害者都没有人往外透露一星半点的信息。
“因为这场灾难是旷日持久的，久到你无法去想象会影响到多少子孙后代，现在生活在这个星系的所有生物或多或少都在受到影响，目前还没有办法能够阻止这场灾难的蔓延，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逃脱得了这场灾难，包括疗养院外的那些人？”
中年男人点点头：“这样的恐慌散播出去你能想象后果吗，或许到时候秩序将不再存在，所有的美好平静都会被打破，生活在疗养院里的人在外面也会有亲人朋友，没有人想让自己的亲人朋友活在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所以你们也跟着官方一起瞒下了所有？”林层语调不自觉的拔高，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呼吸的频率也变得不太正常，“可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所说的美好平静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到了这里，林层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被笼罩在怎样的阴霾之下。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除了增加所有人的心理压力和负面情绪，又能有什么改变，连这些所谓的专家、研究人员都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普通人又能做什么？”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空，原本蔚蓝的天空聚集着乌灰的云朵，是大雨倾盆的前兆。
“你们瞒不下去的，如果如你所说这场灾难无法阻止，愈演愈烈，迟早会有人察觉出问题。”林层冷冷道。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目前看来，这粉饰的太平真像那么回事不是？”中年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年轻人，有时候也别给自己增加太多责任感，很多人才进来时也和你一样，等住的时间长了，当初那要改变世界的一腔热血也就凉了，现在的一切虽然是假的，但好歹大多数人生活的都还算不错，打破这一切的后果你承担不起，也没有人承担得了。”
中年男人什么时候离开的林层没注意，直到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头上，才让他回过神来，他茫然四顾，小花园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