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腰上一紧。
一片寂静的病房中,幸村抱住黑发少年,将头埋进他的外套。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气已然向严冬靠近。
东京秋天的风带着不同与湿润的神奈川的钢筋水泥的冰冷森然,从隙开一条缝的病房窗户缝隙中露出锋利带着寒光的爪牙和尖刺,平等地刺向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
幸村的身躯微微颤抖瑟缩。
可他用了生怕他离去的力去抱住他,这是他现在能用的最大的力量。
秋生感受到自己前襟湿了一片。
秋冬的衣料不薄,就算是淋了小雨,也只不过打湿最外面一层衣物,而如今,他能够透过三层衣物清晰地感知到幸村的泪。
凉凉的,比窗外的寒风还凉。
他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幸村。
幸村精市向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秋生见过因为不想吃药故意假装病好了被识破后苦着脸吃药的幸村、见过第一次摸到网球拍第一次打出自己想要的球路时喜悦溢于言表的幸村、窝在被窝里熬夜看网球视频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幸村、成为网球部部长意气风发的幸村、获得全国冠军时锐意进取所向披靡的幸村……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幸村。
把自己缩成一团,以人类最原始的取暖方式,像向他汲取自己所没有的暖意。
幸村的自尊不允许他在外人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和动作。
在最开始接任网球部的那段时间,即便遇到很多糟心的事情,他在众人面前依旧不展露出分毫怯弱。
即便是在从小玩到大的他面前也从未流露出一丝丝窘迫和失意。
他似乎永远都是强大、温柔、包容、从容不迫的。
向来不在人面前显露出自己弱小一面的网球部部长第一次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泣。
幸村又闷闷地说了一声:“我闻不见花香了。”
他的脸闷在上衣中,低低的出声。
秋生抱住他。
骨节分明的手覆盖上他后脑,少年柔软的发丝,和他整个人如今的精神状态一样,脆弱、纤细、易碎。
秋生清楚幸村这句话的份量。
他怕的从来不是闻不到味道,也不是丧失对信息素的感知,而是再也打不了网球。
前者不过是压垮他尚未成熟的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式比赛上,所有网球选手在进入球场之前,必须做信息素浓度检测,并定期上交体检报告证明不会在球场上随意释放信息素,干扰对手及台下观众。
被冠上了“不健康”的头衔,这意味着,他离重新成为一名网球选手更远了。
遥远的恍如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境。
梦里的一切都在将他向着另一边推。
凤医生在告诉他可能会失去对所有气味的嗅觉后幸村一个晚上没合眼,他做了很多假设,从最坏的到没有那么坏的,都在脑中一一罗列。
所幸后来幸村并未失去对其他气味的嗅觉,而与嗅觉息息相关的味觉也同样正常。
他只是,暂时闻不出花香了而已。
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周围人也是这么安慰他的。
可那是花香啊。
幸村的爱好不算多,网球和花卉算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两样,他的课余时间大半都扑在了网球上,剩下的由花卉和绘画平分。
于幸村而言,白色冰冷寂静的没有人味的病房中,少数几盆鲜艳的绿植就是他得以慰藉的全部。
他自小就喜欢植物,小时候家里人工作忙,他能够对着自家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讲一个下午的话。
每天习惯性地照料植物、习惯性地闻到花香,这早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就是这样的他,闻不到花的香味了。
经过多次诊断,医生提出一种他身上最大的可能性:心理原因。
因为心理问题导致他闻不到了花香。
闻不到花香?
这是否意味着他从心底就不相信自己能够痊愈,也不相信手术能够成功?
住院第一天,医生就给他开出了治疗方案。30%的成功率,他不敢赌。
他怕手术失败。他怕无法面对手术失败后,说不定只能一辈子坐在轮椅上的自己。
他怕无法给未来的自己一个交代。
更害怕自己以后再也握不起球拍,无法在球场上挥霍汗水、肆意奔跑,听那颗黄色的小球被球拍击打的时击中自己心脏的声音。
他享受在球场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天边的飞鸟一群群向南迁徙。
仿佛就在告诉他:你飞不起来了。
窗边逐渐凋零的树,同样也在告诉他:冬天要来了。
幸村精市的冬天要到了。
他将自己埋进秋生的外套,以一种完全不高明甚至可以说傻的方式逃避这件事。
没有言语上的安慰,没有惯常用的安慰人的话语,秋生抱住了他,给了最最受伤最最脆弱时的幸村一个足以短暂依靠的怀抱。
这一刻所有符号文字称呼语言或许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秋生缓缓俯下身,双手环抱住幸村消减了几分的身躯。
黑发少年贴近他,用脸蹭了蹭少年的脑袋。
温热的呼吸打在耳朵外沿。
“你会闻到的。”
他说。
*
“一定会的。”秋生笃定道。
“如果是精市的话,一定很快就能恢复状态了。”
起初只是一点点几乎不易察觉到的暖意,从胸膛的心脏处开始涌现。
随后是逐渐从心脏蔓延至四周的温暖,顺着血液流经百骸。
幸村也知道,秋生其实并没有说什么,既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似是而非的鸡汤,仅仅回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和两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能不能恢复。
窗外的风停了下来。
他似乎听见了叽叽喳喳的啼叫。
在所有人安慰他说,你只是闻不到花香,但至少你尚未失去对其他气味的感知时,秋生笃定地告诉他:你会闻到的。
他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比他自己更要信任自己。
没有亢奋的语气,也没有其他人来探望时故作轻松实则悲伤怜悯的情绪,只是简单的陈述,一如往常。
而就是这样简单的陈述,让幸村觉得,自己和从前没有丝毫区别,他没有得病,没有住院,没有闻不见花香,他还是那个健健康康的他。
幸村茫然地眨了眨眼。
抬头的瞬间,他看见了自己在那人眼中的倒影。
算不上多好看。
因为心情不好连三餐吃得都比平时的量少了好多的少年脸上的肉消减下去了一些,看上去有些憔悴。
而就是这样憔悴带着十足倦容的他,却看见了秋生纯粹真挚的眼神。
和从前没有丝毫不同。
从二人相识的最初,一直到如今,十多年的时间没有使这双眼睛变得浑浊,反而被洗涤得越发透亮清明。
澄澈的眼中不夹杂丝毫阴霾,也没有遗憾、惋惜等在他看来怜悯他实则对他造成更大伤害的情绪。
像一面镜子。
他在其中完完整整地看见了自己。
穿着病号服面色不健康的自己,脸上带着些许迷茫的神色,和面前少年形成了大大的反差。
心脏处涌现的暖流终于流遍了全身,几分钟前还冰凉的几乎没有触感的四肢重新回暖,滚烫的血液在血脉里翻腾涌动。
层层叠叠的云层散去,暖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折射到地面上,形成一条条有纹理的线条。
被幸村养在阳台上的几株植物似是也因着阳光的原因舒展了枝桠。
暖暖的阳光洒在他侧脸,幸村微微眯了眯眼。
自己有多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明明住院时间也没有多久,幸村却感觉过了很久。
“精市想要来闻闻我信息素的味道吗?”
“什么?”
“试试吧,我分化的时候在国外,你都没有机会闻到。”
“……”
“别可是啦,你也没有闻过不是吗?万一闻到了呢?”
“我的信息素味道可淡了,自己也几乎闻不到,给我检测的负责人说只有高匹配度的人才能闻到,正好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要不要试试看?”
秋生眼睛亮闪闪的,像是阳光下泛着金色碧浪的水面。
可能吗?被医生们判定为无法感知到信息素他能够闻到他人信息素的气味吗?
他没有拒绝,静静地点了点头。
近距离下,幸村能清晰地看见阳光温和地闻过少年的面颊,亲吻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连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像是在发着光。
“好啊。”他又道。
幸村的手还环在秋生身上,他注视着黑发少年的眼,拢了拢手臂,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缩短。
窗外刮过一阵急风,吹得医院中庭的大树树梢哗哗作响。
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儿被惊起,急匆匆扇动翅膀,落下几根杂色翎羽。
阳光没有褪去,云层没有重聚。
在下午三点的阳光见证下,他吻住了他的嘴角。
这一刻,幸村闻到了这辈子最好闻的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
*if线这边就是,村在最down的时候秋给了他一个最最温馨的抱抱和绝对相信他能够重新站起来的信任,他其实主要是没有迈过去心里那道坎,想通了其实状态会好很多,还有就是心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在小秋话语下涌现出来的情绪啦。
*情感苦手实锤了,因为断断续续写的,有些片段写了又删,来学校路上一路车子颠颠颠感觉脑瓜子都要被颠出来了……
*都给我去看《消失的她》!!!啊啊啊啊好看死了(手舞足蹈)
*紫薯片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