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哲衍身边度过了平静的一晚,第二天,纪光山接到了消防局通知调查的邮件。
走出酒店大堂,迎面撞上刺眼的阳光,纪光山下意识闭眼,往姜哲衍身后躲了一下。
姜哲衍搭住他的肩:“我和导师说过了,晚几天到实验室,先陪你解决这里的事情。”
纪光山沉默地点头,到消防局后,他看到了楼下的小情侣住户和第一个被送出来的女同学。看样子他们已经做好笔录,准备离开了。
纪光山叫住了他们:“罗畅和另一个同学的情况怎么样?”
那对小情侣沉着脸,冷漠地扫了他一眼。走在后面的小个子女生说:“已经醒了,罗畅伤得最严重,手臂和后背烧伤面积很大,需要两三周时间才能回复。”
“具体多少面积?是几度烧伤?会留疤,影响身体活动吗?”
“别想那么多了。”感觉到现场气氛微妙,姜哲衍把纪光山拉走了,“不放心的话,过几天我陪你去医院看他。”
纪光山闷闷地“嗯”了声,走到调查室前,回头看他:“那我进去了。”
“别害怕,事故原因肯定不在你。”姜哲衍又安慰了一句。
纪光山推门进去,坐在桌前,面对两位调查官,开始讲述事情经过。
不过纪光山能提供的信息很少,从听到警报到把一屋子人救出来,总共只有五分钟时间,怎么看他都更像是一个被无辜波及的受害者。
“你说,是你敲窗提醒他们从窗户里逃的?”
“对,因为我判断起火点在门口,火烧得很旺,没法从门走,就只能跳窗了。”纪光山记得很清楚,当时喊他们跳窗,几乎瞬间做出的本能反应,“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判断没错,门口到沙发这段距离,由于堆积了可燃物、电线和洒落在地上的啤酒,火势非常大。”调查员肯定了他的想法,“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特别是作为被困人员,绝对不可以随便开窗。”
“这样吗?”纪光山心里一咯噔。
“因为开窗会导致大量氧气涌入,导致火势失控。在狭小的空间,还容易引发爆炸。”调查员认真分析道,“好在这次没有造成更加严重的损失。我们也和房东沟通过了,她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知道了,谢谢。”
“火灾现场我们已经勘测完毕,二楼的受损较小,应该还有很多私人物品可以整理。”
“好的。”
从调查室出来后,纪光山的心情没有半点缓和,调查员的话就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中不断重复。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善意的提醒,但在纪光山看来,它更像是一个警告——自己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如果当时没有跳窗,而是去厕所里躲起来,等待专业团队救援,或许就不会发生爆炸,所有人都不会受伤。
虽然他和罗畅才认识一个月,平时也没说几句话,但想到有人因为自己受伤,纪光山还是觉得很难受。
姜哲衍在外面等他,见他面色凝重,上前问道:“怎么了?”
“没事,”纪光山心事重重地摇头,“我先回家整理下东西。”
“好,那我打车。”姜哲衍感觉他还没从事故中缓过来,又安慰道,“别担心,有我在。”
回到租房的地方,院子里还拉着警戒线。姜哲衍拉起警戒线,和他一起钻进去。
焦炭和玻璃散落一地,泥地里插着很多木头,焦糊味还没完全散开,无不显示着那晚惨烈的景象。
外侧的楼梯也被烧断了一截,变得摇晃松动。
“别看了。”姜哲衍把纪光山拉到身边,挡住他的眼睛,小心地走到二楼。
位于起火点正上方的客厅收到爆炸的冲击,地板翘起来了很多块。姜哲衍带着他绕开这些地方,走进了卧室。
好在屋里的大部分东西都保存下来了,纪光山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按了几下。
“好像没电了。”
“我有充电宝,别碰这里的插头。”姜哲衍抢过他的手机。连上电源后,屏幕上出现了正在充电的提示,看样子还能用。
但是电脑因为连着充电线,主板可能烧坏了。姜哲衍让他不要乱动,带去店里做下检查。
“电脑里有重要文件吗?”
“可能会丢一些视频素材吧,像证件之类的东西,我都会提前备份。”
“那就好。”姜哲衍找了块干毛巾,小心地拔出插头,“实在不行就换新的,这台电脑你也用很久了。”
纪光山轻轻地应了声,打开行李箱,把上个月刚挂进衣柜的衣服又塞了回去。
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两次搬家,纪光山有种说不出的累,整理完一箱东西,坐在床里休息了很久。
“剩下的我来。”姜哲衍打开另一个柜子,捧出几件揉在一起的厚衣服,分开放在床上,有条不紊地折成棱角分明的方块。
和他一比,纪光山觉得自己那箱衣服收拾得很邋遢:“没想到你家务也做得这么好。”
“小时候爸妈管得严。”姜哲衍弯腰放衣服,“其实我不太喜欢整理东西,现在离开了他们,寝室里就比较乱。”
纪光山看着快收拾干净的屋子,闷闷地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这幢房子肯定不能再住人了,按现在的请况,退租后他不用交违约金,也不会涉及赔偿问题。
甚至他还可以起诉一楼的住户。不过按照国外的诉讼成本,可能最后赔的钱还没自己花出去的多。
“先在学校附近找个酒店住几天,再慢慢找房子。”姜哲衍合上行李箱,起身看他,“考虑和我合租吗?”
如今出了这种事,姜哲衍肯定不放心自己再和别人住了。纪光山想起三个月前,他们因为租房的事吵架,又后悔又自责:“要是我当初听话,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事情。”
“别这样想,我当时反对,也只是担心作息问题,根本想不到他们会把房子烧了。”姜哲衍拎着两个行李箱,扫了一圈房里的摆设,“再看下有没有漏的东西。”
纪光山在屋里绕了一圈,摇了摇头,和他走到了屋外。
“要不你带我去你家住几天吧。”
“你不上课了?”
“我……”刚经历完这些,纪光山脑子里一片混乱,下意识想要逃避,“这周就剩一节课了,我不想去了。”
姜哲衍闻言有些担心,但最终还是尊重他的选择:“好,那你先来我这儿休息几天。”
从蒙村到旧金山没有地铁,开车大约两小时。路上,纪光山靠在姜哲衍身上睡了一会,醒来时已经快到家了。
姜哲衍租的房子是单间studio,和纪光山在央师大读书时住的户型差不多,外面是厨房、客厅,卧室和淋浴间做了隔断。
忙了一整天,到了晚饭的点。姜哲衍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袋面包和几盒速冻食品,草草做了顿晚饭。
纪光山还是忘不了早上调查员说的话,吃饭的时候,试探地问姜哲衍:“学长,你今天也看到那幢房子了。 我让他们开窗逃生,是不是做错了?”
姜哲衍吃了口菜,抬头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觉得,跳窗太冒险了。如果消防队能把火控制住,说不定谁都不会受伤。”
“你也说了是‘如果’,万一等不到救援呢?”姜哲衍整理了一下已知的信息,“那五个人里,不是已经有人缺氧昏迷了吗?”
“可是爆炸是开窗引起的,对吧?”
“……”姜哲衍深深地吸口气。诚然,就理论而言,他无法否认其中的因果关系。
“你不能这样想,光山。”他换了个角度安慰他,“现实不是可以读档重来的游戏,这个结果已经很完美了,你不要有负担。”
可是他避重就轻的安慰,反而印证了纪光山的猜想。他痛苦地揪着头发,感觉自己被困在这个问题里出不去了。
姜哲衍观察着他的小动作,沉默片刻,突然说:“光山,我明天要去学校注册,白天就不在家陪你了。”
“没事,你去吧。”纪光山勉强地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装得轻松,但潜意识的举动是骗不了人的。晚上睡觉时,姜哲衍发现纪光山的呼吸声很沉。他尝试搭住纪光山的肩,把他搂到自己身边,换来的却是他不安的扭动。
好几次快睡着的时候,姜哲衍都被弄醒了。
但他又不忍心责怪纪光山。翌日清晨,姜哲衍醒来后头晕得厉害,在客厅里坐了很久,才有力气去做饭。
胃口也不是很好。他给纪光山煎了荷包蛋,在电饭锅里热了粥,自己随便吃了点就出门了。
其实他骗了纪光山。今天出门不是为了注册学籍,而是去拜访一个实验室。
昨天,当纪光山询问“跳窗是否是最佳方案”时,姜哲衍意识到他给自己出了一道高难度的证明题。
在如此复杂的条件下,对错不是几个公式就可以定论的。
姜哲衍知道纪光山很在意这件事。如果不能肯定这个选择,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从烧伤室友的自责里走出来。
姜振在加州做访问学者期间,认识了很多热动力、能源方向的教授,姜哲衍打算用这层关系,请人做一次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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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第六感总是准得可怕。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容易发生。
临近起床的时候,纪光山没头没尾地做了很多梦,醒来时头昏脑胀,打开手机一看,发现网上全是关于自己的视频。
住在附近的学生清楚地拍到了爆炸前三分钟,纪光山从屋里逃出来救人的画面。
可评论区里,大家的关注点不是他勇敢的举动,反而清一色地指责他“错误”的救人方式,说他缺乏常识、愚昧无知。
还有自称藤校动力工程博士的网红,写了一篇整整两页的小作文,把纪光山当成火场逃生的反面教材,口诛笔伐了一番。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之前发过几个留学vlog,网友根据他的定位,扒了他b站的马甲。一群人艾特他的大号,问视频里的人是不是他。
纪光山在网上也是有15万粉丝的人了,做了这么多年自媒体,有人喜欢,自然有人讨厌。
两拨人聚在一起,事情已经发展到连路过的狗都要踩一脚的程度。
纪光山不敢细看这些评论,把那个发帖的博主和网红博士的信息截图保存好,放下手机,尽可能地过滤掉这些负面信息。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按照以前的经验,保存好证据,然后控制住自己别上网,过几天舆论就会自然消散。
不如起来练几篇听力。本来今天他应该去学校上课的,蒙特利的一年学费要两万七千刀,翘一节课就相当于五千块的损失,他得把这笔钱补回来。
纪光山整理好情绪,走到书桌前,打开了上周的作业。
“Today there are one point eight billion young people……it is the largest cohort in human history……a big challenge.”
明明是正常的语速,也没有生词,纪光山听到的句子却是不完整的。
他心里一惊,在这段话还没说完前就暂停了录音,低头看笔记。
纸上的符号非常潦草,纪光山看得一阵恍惚,感觉不像自己写的。
怎么一点逻辑都没有?这里的y是什么意思,year还是youth?
愣了足足半分钟,他还是没法从这些混乱的符号中理出头绪。
别说是英译中了,他连原文主旨都想不起来了。
以前从没这种情况。纪光山深吸几口气,调整好呼吸,不甘心地再试了一次。
笔尖和纸面摩擦的瞬间,纪光山感受到一阵巨大的阻力,手中的笔杆一顿,直接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桌上。
纪光山像一只惊弓之鸟,被突然的响声激得浑身一颤,低头时发现手指全在抖,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可置信地瘫坐在椅子里,任凭耳机的材料继续播放,心情如坠冰窟。
愣了许久,纪光山还是不相信,又打开另一个音频,强迫自己认真去听。结果却适得其反,书桌和椅背之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喘不上气来。
坚持了五分钟,在弦快要崩断的前一刻,纪光山扯掉耳机跑到厕所里,吐了一通。
桌上还放着姜哲衍做的爱心早餐,纪光山完全没有胃口,绕过餐桌,精疲力尽地坐在沙发上。
一闭眼,他又看到了那晚轰然炸裂的房间,听到了他们的哀嚎与惨叫。
“You should not open the window”“怎么会有这样没常识的人?”“这样和杀人没有区别”……
纪光山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但一旦撕开自我怀疑的缺口,调查员的话和网上的评论,就像潮水一般在他脑中翻涌。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纪光山不知道,他心全乱了。因为此刻,抛开这些无端的指责,他还失去了一件最重要,也是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他好像……没法集中注意力了。
纪光山没有吃饭,抱膝坐在沙发上,胡乱地想了很多东西,好几次累得快睡着了,又被突然惊醒。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急促的开门声,姜哲衍砰一声推开家门,发疯似的地冲了进来。
四目相撞,一个耷拉着头发,浑身是汗;一个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
姜哲衍来不及擦汗,跑到沙发前蹲下:“没事吧?”
纪光山没想到会被撞见如此狼狈的模样,尴尬地眨了眨眼,骗人的腹稿也说不出口了。
姜哲衍握紧拳头,愤愤地捶了下扶手:“视频我看到了。这件事拖到现在突然发酵,肯定是有人蓄意为之。你等着,我马上就把他们揪出来。”
“你别蹚浑水了。”纪光山看他像一条疯狗,随时都要冲出咬人的状态,顿时觉得不妙,“不要因为这种事气坏身体。”
“这件事不彻底解决,你让我怎么冷静?”姜哲衍手臂上青筋暴起,忍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可事实就是我做错了吧?”纪光山已经陷在否认的泥潭里走不出来了,“你是学物理的,肯定比我懂多。难道要你颠覆规律,为我辩解吗?”
“不是这样的,我……”
姜哲衍本想说他已经联系实验室去还原当时的情况了。话到嘴边,他却停住了。
这是一场赌博,他没有百分百的概率保证纪光山是对的,甚至还会在一通精密的计算后,得到不利于他的结果。
在得到准确答案前,他不想让纪光山承受这份压力。
他握住纪光山的手,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解决好的。”
可这一刻的犹豫,却成了纪光山致命的最后一击。
喜欢和为自己说谎是两码事。
至始至终,姜哲衍都站在理性的一边。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只是没有戳穿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