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94章 尾声

  *尾声(一)

  “甘小栗!出来!”一个日本兵打开牢门上的铁链锁,锁链叮呤咣啷的响了几声,他冲着牢门另一侧寂静又黑暗的深渊喊了一声。

  深渊里甘小栗正和其他被关进来的人坐在一起,昨天也有几个人也是这么被点到名字带了出去,然后远远传来几声枪响。牢房里剩下的人哆嗦着,每一次牢门上锁链叮当作响的时候都会带给他们超常的恐惧,下一个是不是自己,这个念头就像紧锁牢门的铁链一样紧锁住他们的咽喉。

  然而在寂静又黑暗的深渊里,他们除了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甘小栗!”

  被叫了两遍的甘小栗麻木的从地上站起来,和坐在他身旁的那些人不一样,他死水一般的眼睛里一丝恐惧也看不到。他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去,牢门重新被锁上,深渊里的人仍旧哆嗦着,直到下一次叮呤咣啷。

  日本兵端在步枪在后面不断地驱赶甘小栗往前走,甘小栗赤着脚,脚上流着脓,还有大片跳蚤咬过留下的丘疹,反复结痂反复挠。他走在一条又长又冷的走廊,在槟榔屿这一年多里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低的温度。他身上穿的还是和简行严分别那天所穿的一身衣服,只是看不出成色,也没有一处完整的边缘,他把脑袋深深的缩在肩膀当中,朝自己的胸口哈着热气,可半点作用没有。手腕的麻绳嵌进了肉里,鲜血浸湿了绳索又滴落到脚面,他突然觉得脚上那一丁点沾到血的地方无比的温暖。

  他被带到审讯室,负责押送的日本兵退了出去,甘小栗原本还在抱怨“都要死了还走什么流程”,见到房间里木桌旁坐着的人时,突然吃了一惊,停转很久的感觉又运转了起来。

  一把枪摔在了桌上。

  周招叹了一口气,又嚯嚯的苦笑起来,他的声音嘶哑的就像一个装着谷子的麻袋:“甘小栗啊,该怎么说你呢?我借你这把枪,以为你是铲奸除——”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门外必定是有人在监视他俩,“呃……你呢,看看你干了什么,你用来开枪打了简行严。”

  甘小栗不像周招有凳子坐,他站在桌子旁,一开始是一言不发,接着两只被捆绑的手缓缓伸到头顶,脸藏在手臂后不想见光,躲了一会儿他索性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肩头轻微颤动。

  甘小栗哭了。

  这是他被关进大牢之后第一次哭泣。

  哭了半天,他问:“六哥怎么来了?”

  周招无奈地说:“周家选择和广田合作,我没有别的办法。”

  “六哥来有什么事?”

  “带你出去。南拓的广田卖了天大的面子给我,他的哥哥就在海军里头当军官,但是你不要误会,周家和广田的合作是在生意上,还没有到要杀人放火的地步。”

  “和日本人合作?简旌做过的示范,六哥千万不要忘记了。”

  周招没有接话,他看着蹲在地上的甘小栗。

  1941年12月8日,日军轰炸槟榔屿,正好是甘小栗他们和林育政在升旗山上你死我活的那一天,那天周家暗道里的小小火焰因为燃烧弹的关系变成了熊熊烈火,整片山林化成一片火海,最终林育政和那个日本医生葬身其中,而关于宁波鼠疫的那份实验报告正本也成了火中漫舞的灰烬。

  救出了张靖苏的两个人奔回城里,城里的街道上到处是无助的百姓。这时候飞机已经返航,他们轮流背着伤员,筋疲力尽地走在瓦砾当中。到了富豪街的路口,看见简家的房子还完好无损地挺立在原地,简行严的膝盖霎时就跪到了地上。

  简夫人和家里的其他人都还好好的活着。

  审讯室里的电灯轻轻晃了晃,屋子里的人影也跟着晃动。见周招陷入沉默,甘小栗反倒又问了一个问题:“张老师怎么样了?”

  “你们的张老师——”周招压低声音说,“听说仍然留在南洋,在某个我不可能知道的岛上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一个姓肖的记者和他一起去的。”

  “肖记者?”甘小栗明知故问。

  “宪警队长亲手放出来的,那个宪警队长也算是个过得去的人。那十天里头他为了让城里这些人能躲避轰炸他还是做了不少工作,希望他能顺利地撤到新加坡去。”

  是啊,日军对槟榔屿的轰炸一直持续到12月17日,这时甘小栗后来才知道的确切时间,因为他在轰炸开始不久就被关在仙兰街。

  “那……简行严怎么样?”甘小栗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眼睛从手臂中间露出来,清亮清亮地闪着光。

  他对那个人朝思暮想,想到心如死灰,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呢?明明自己在诀别的时候只想赶紧划清界限永远不要往来才好啊。

  周招这才又重新把视线聚到桌上那把手枪上,枪身上雕着藤蔓花纹,既是杀人凶器又是工艺品。“也许是我不该把我弟的枪借给你,我弟的东西,不吉利。简行严被你打了一枪,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救他才开枪的,但是他还是受了点伤。”

  “然后呢?”

  “然后他们一家上了英国人的船,走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点尴尬气氛。

  旋即甘小栗蹲在地上笑了起来,他边笑边喘,轻声说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他回想起和简行严的最后一面,就是南拓的武藤带人直接到简家抓人,因为继东乡被杀之后,他们再度怀疑两名日本公民的死和简家有关。当时甘小栗和简行严正在餐室旁的小房间商量离开槟榔屿的事,得知武藤来了,两人火急火燎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甘小栗先一步拉住简行严说:“我们绝对不能一起被抓走,得有人留下来。”

  简行严说:“那个人一定得是你!”

  甘小栗抚摸着一直背在身上的挎包,那个挎包从打从升旗山回来就和他形影不离,倒在暗道里的煤油就是一直装在这个包里,他甚至还在里面装着一本英语书。

  “我一无所有,没关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对面正好是简家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三个人里,简行严和简夫人的眉眼一模一样。

  等简行严花了半秒钟意识到甘小栗这句话的意思,他就眼睁睁看着甘小栗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然后以一种听天由命的方法朝自己开了一枪。要不是知道甘小栗不会用枪,那个莽撞的劲头简行严差点就以为他是要当场致自己于死地。

  甘小栗开完枪,双手一甩喊了一声“苍天有眼!我阿爸大仇得报!”转身背着挎包就跳窗逃进了天井。

  天井里的武藤一行人也眼睁睁看着自己要抓的人就这样跳了出来。其后随着拷问,甘小栗和他父亲阚荣,还有他身边从宁波带来的实验报告的事慢慢的被南拓的人所知。广田虽然拿了人,可报告被毁,他知道继续挖下去捞不到半点功劳,就把甘小栗收在了仙兰街的秘密牢房里。

  甘小栗停止回忆,他慢慢站起来喊了一声:“六哥,你是说要带我走?”

  “走,回姓周桥。”周招说到。

  *尾声(二)

  到顾客家上门取衣服的一会儿功夫,太阳就快要落山了。

  甘小栗抱着两条裤子从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走出来。方才的那位顾客叮嘱要加急改好,他肩膀上挂着软尺,耳朵上别着铅笔,弯腰的时候软尺和铅笔一同掉到了地上。顾客家里没点灯,他在地上摸索了好久才将两样东西捡起来收好。

  顾客说:“小甘师傅,你这眼神怎么更差了?”

  “瞎说,明明是光线不好。”甘小栗抬起头来,乐呵呵地笑到。他抬脚走出门,也没个人出来送送,乃是因为他和这里的街坊关系特别熟络,彼此串门都无需招呼。加上他又是个七窍玲珑的个性,裁缝手艺又好,本来赢得了附近好几位姑娘的芳心,却因为眼疾的事阻碍了媒婆说媒的脚步。

  太阳连余晖都那么耀眼,甘小栗站在木桥上,一手抱着裤子一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

  很快天地间漆黑一片。

  他在黑暗中待了几秒,又把手从右眼上移开,这时他看见木桥下的滩涂地上有一个人脱了鞋在走路。

  那人走路的样子很优雅,脊背笔直,长腿潇洒,甘小栗一眼就辨认出他身上穿着进口的好面料,好到恨不得把那身衣服扒下来好好瞧一瞧。甘小栗立在桥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桥下的人也终于看到了他,风一吹,也看到他藏在刘海之下左眼之上的黑色眼罩。

  桥下的人筛糠似的抖了抖,提起放在不远处的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就往回跑。

  甘小栗见状也抓着顾客的两条裤子就往回跑,一直沿着姓周桥的木头栈道跑到头,就在姓周桥连着马路的那一头,他发现一辆停在路边正在疯狂鸣笛的汽车。他并没有像先前跑的飞快,而是脚踩棉花一般虚一脚实一脚地飘了过去。

  汽车还在经久不衰地鸣笛,原来是车里的人压住了方向盘上的喇叭——他正趴在方向盘上声嘶力竭地痛哭着。

  甘小栗想等他哭完再上前打搅,等了半天忍不住勾起手指猛敲车窗,手指都敲红了车窗才摇下来。

  顿时两两相望,甘小栗打破了沉默:

  “我只是一只眼睛不好用又不是全瞎了,你不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那个人吗!你又回来了,简行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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