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66章 桥段不是断桥(一)

  短促的枪声很快就淹没在姓周桥的锣鼓喧天中,周拂的丧事喧闹而严肃,队伍将窄小的巷道挤占得满满的,白幡落到路旁房屋里生活的居民的头上,他们和这场活动并不是毫不相干,人人都知道那个体弱多病的宗主死了,他们不一定见过他,但一定知道他曾经掌管着姓周桥的生死法则。

  甘小栗跳了起来,可四面八方的声音叫他无法判断枪声从何处来,他望着木桥尽头的海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张老师,我们——”

  “快走!”张靖苏点头,他用鱼叉撑起身子艰难又果决地走向前。

  甘小栗几步跟上他,两人一起抓紧往海的方向赶去。

  天气骤然发生变化,眨眼间空中阴云密布,黑压压一片好似要倾塌,海面随即开始翻涌起波浪,一层一层密集地向岸边扑来。姓周桥的尽头是个探进水中的小小栈桥,平时会有在近海捕鱼的小小渔船搭着跳板挺靠在那里,海浪渐高,想必再过一会儿已无法停船,甘小栗担心自己的计划落空,加快步伐跑到栈桥上。

  他四下望去,根本没有船,更见不到天财的身影,只有桥下的海水泛着猩红,像一朵巨大的莲花。甘小栗顿觉不妙,转身向张靖苏挥着手喊到:“张老师,不要过来!”

  张靖苏跑得慢,和甘小栗隔了有十米的样子,他在摇晃中勉强看清甘小栗的表情,那张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高高肿起的眼眶并没有影响到一双眼睛里星星般的闪光,风雨欲来,污浊的世界中仿佛只有这一种焦点,张靖苏看到甘小栗的嘴巴正在一开一阖对自己说话,他不禁出神地想,在说什么呢?

  “砰”一声,甘小栗的身子抖了抖,就像风中的树叶一般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接着就从栈桥上跌了下去。

  张靖苏向前伸出手想过去拉住他,背上的伤口突然发作,身体不受控制的摔倒,手里的鱼叉也掉在地上。张靖苏狼狈地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甘小栗这样擦身而过。

  若是当时泉州码头的空袭当中,他没有松开甘小栗的手,所有的事情都会和今天的发展完全不同,也就没有简行严什么事了。

  “(你好,请多关照。)”

  有人说一口带方言腔调的日语笑嘻嘻来到栈桥上,是个一袭黑衣的矮小男子,他下垂的右手里提着一把枪。

  张靖苏咬着牙盯着来者手中的枪,慢慢从地上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以防卫姿势匍匐着。

  “(先生,你好像不欢迎我的样子,噢,当然了,我是来要你命的人啊哈哈哈哈——)”那人狂妄地笑了出来,“(刚才那一枪只是见面礼,不过我好像打到了不该打的家伙。抱歉,我没想到那个家伙居然和你在一起。这下松浦该骂我了。)”

  张靖苏心中一直记挂着中枪之后掉下桥的甘小栗,听到“松浦”这个姓氏,心中还是嘀咕了一下,据他所知,槟榔屿上并没有姓松浦的日本人。

  那人大概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一只手把玩着枪十分悠闲的样子,看到张靖苏的疑惑不禁自大的主动解答起来:“(不认识松浦吗?你明明认识的,就是简旌的秘书林育政咯!看你一点也不惊讶,应该猜到大半了吧——松浦藏了太久,已经忍不住要暴露了。)”

  这下张靖苏已经明确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至于刚刚所说的“打到不该打的家伙”,他也明白了七八分,故意试探到:“(那孩子要是出了事,林育政想要的就泡汤了。)”

  “(没错,不过我和林育政不一样,他想立功,我可没那个想法。我不过只是——喜欢杀人罢了。)”说着那人把枪插回枪套,抽出随身佩戴的武士刀,“(我这个人,必须听着刀刺进身体的那种’噗’的声音,才能兴奋起来!)”

  “(武士?)”

  “(不,浪人,我是浪人阿雄。)”

  浪人阿雄举着武士刀迈着碎步就冲上来,张靖苏依靠鱼叉支撑,用力在地上翻滚以躲开对方的攻击。对方自报家门之后显得更加兴奋,一边挥动武士刀一边舔着自己的上嘴唇,两眼圆睁,眼神渐渐迷离,俨然已经陷入癫狂的状态,他口齿不清地说:

  “(哈,哈,哈,怎么还没有听到我喜欢的那个声音。叫你们都记得我阿雄的名字,如果死前喊我的名字哀求的话,也许我会格外开恩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张靖苏两手高举鱼叉抵抗迎面而来的劈砍,心中预感此人的精神异常,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继续试探到:“(我要给福海会的同伴报仇!)”

  阿雄身法稍顿了顿,大喜过望道:“(没错没错,福海会!我就是要杀光你们!看着你们在我刀下一点一点失去生命!不要一下子死去,一定要一点一点慢慢的死!快点向我报仇!你越是报仇,我越是高兴!我们土佐藩的浪人出了名的勇猛!)”

  听他这么一说,张靖苏也点燃了愤怒的火苗,竟浑然不觉背后的伤痛,抵挡住开头最猛烈的几招之后,因他身高高于阿雄,便借着这项优势反守为攻,向对方的命门刺去。

  可这次的对手不同于先前的小混混,只一个轻快的闪身就躲了多去。

  “(原来你还有两下子。)”

  阿雄出身于落魄武士家族,武学流派混杂,进攻往往出人意料,再加上他狂妄嗜血,打架的时候不顾后果,哪怕自损五百伤敌一千也会觉得十分过瘾,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张靖苏长途奔跑,和不同的人交过几次手,终是体力占了下风,鱼叉刺空之后不得已收回手,阿雄趁势追击,他只得不住地左右躲闪。

  两人一砍一刺,在栈桥上打得难分难舍,背靠着大海,面对的方向依旧传来为周拂而吹响的唢呐声,凄婉的声音绵长不绝,仿佛是这场争斗的配乐。

  转眼间阿雄双手握刀正面压制,武士刀的寒气直喷到张靖苏的脸上,他口中大喘着粗气,双手顽强地抗衡,腿上也在暗暗发力——突然左手一松,鱼叉倾斜,就在阿雄措手不及时,他费力将人向左边掀倒。可阿雄力道十足,虽然身子向左歪,手上却没有放松,直将张靖苏的鱼叉深深劈入栈桥的木板之中。

  张靖苏的动作瞬间卡住。

  他听得风呼呼吹过,头顶上云层像涌泉般滚动,轰轰轰,雷声响起、大雨如注,雨水混合了世间的颜色,眼前变得灰红一片。

  噗一声,那是浪人阿雄最爱的声音。

  “(多好听啊。)”阿雄舔着嘴唇赞美道。

  张靖苏的肩头被划上深深的伤口,伤口中的血才刚涌出,就被大雨冲刷殆尽。

  “(下雨我也喜欢,什么都能冲走。)”

  阿雄的黑衣沾水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精瘦的身材,那天生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躯壳,不带一丝多余的脂肪,就像一把锐利的武士刀。

  一股腥甜冲进张靖苏的咽喉,眼前这个人令他厌恶到反胃的地步,绝不只是因为对侵略者的恨,而是因为这人的心中除了杀戮别无其他,是杀戮本身让浪人阿雄享受到空前快乐,这样子根本就是藐视他人生命,把肮脏的个体摆在了神的位置。张靖苏紧咬住牙齿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死死用手中的鱼叉再次拦住不断下压的武士刀。

  决不能再被他砍到。就算在雨中,张靖苏也能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密密的汗,武士刀的刀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手指渐渐开始无力,牙冠也生出一阵恶寒。

  “(冲走了血,冲走了人活着的痕迹!)”阿雄的声音化为野兽的啸叫,很难辨认出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咧着嘴纵身扑上来,完全是不计后果、全情投入的一击,也是绝对致胜的一击。

  张靖苏强睁双目,大喝一声,那一刻他心中的念头是死也不能怯场。

  一个炸雷点燃了一半的天空,视线中浪人的皮囊模糊了,更加失去了人类的模样,那件武士刀般的躯壳滑出一道诡异的折线,它也不再绷直,最终像一件脱掉的黑衣落到张靖苏旁边的木板上。

  远处宪警队长坎贝尔的长枪枪筒正冒着黑烟,一只蓝眼珠透过瞄准镜盯着躺在地上的张靖苏。

  “还活着。”坎贝尔冷静地说。

  “张老师!”一边高叫着一边跑过来的是简行严。

  原来他和张靖苏他们分开后跑到二楼简旌养病的房间里,那时简夫人和爱莎嬷嬷正要合力将简旌从床上拖下来。简行严上前背起已经失去意识的简旌,带着他母亲和老嬷嬷一起往外跑。此时屋外的罪魁祸首已经紧随张靖苏他们跑去了姓周桥,简家的骚动顿时平息不少,简行严找来几个男丁将自己的父亲好生抬往未受波及的祠堂,他安慰了母亲几句,便立刻前往了宪警队。

  宪警队里坎贝尔犹如一个光杆司令,他那帮不太服从的手下正在前往街头几个临时据点的路上,他一个人守着宪警队的老巢,以及他身后拘留室里的肖海。坎贝尔的办公室越来越像个修车铺——就像前一任队长,桌上竖着一排啤酒罐,里程碑一样记录着他的彷徨和无聊。所以简行严来向他求助的时候,坎贝尔显然是一只望见羚羊的狮子。

  “日本人?”坎贝尔听罢装上子弹背起长枪就走。

  英日之间早就没有什么虚伪的和平了。

  坎贝尔的枪法源自他当兵的时候在非洲狩猎的经历,在他眼里不可一世的浪人阿雄只是一只还没有进入文明社会的野猴子。他隔着大雨构成的千万重屏障,轻松将一颗子弹射入黑衣浪人的胸膛。就像浪人自己说的,雨水冲走了人活着的痕迹,死后的他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从高空被抛到地上,手和脚七零八落地指向各自的方向。

  雨水也冲走了张靖苏的力气,面对奔跑而来的简行严,他感觉到温度从身体里一点点流走,就在快要屈服于这场大雨之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说到:“快救甘小栗……海!海里!”

  即将弯腰搀扶张靖苏的简行严停下了动作,他和坎贝尔冒雨前来,此时也是浑身透湿,水流沿着头发淌到他的脸上,原本在英俊的脸上形成了一层朦胧的面罩,被他一把抹去,瞬间露出底下的惊骇的表情。

  “你去哪里?”坎贝尔挎着长枪小跑而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简行严突然中止了救人,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围着栈桥乱转,他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四下寻人已经寻不到了。

  大雨吞没了一切,也吞没了简行严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称有改动,不是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