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58章 升旗山的叹息(二)

  简旌迷糊之中分不出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现实,他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床前大口喘着气,自己就像待宰羔羊一样无法动弹,脑袋里好像塞满了棉花,胀得眼球生疼。他想叫来自己的夫人,拼命张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再用力抬起头去看,四周也见不到夫人阿翎的影子,只有那个大口喘气的人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简旌仰面,是什么落到了自己的脸上冰冰凉凉的,是雪吗?槟榔屿怎呢会下雪呢?再仔细一看,这些冰凉的碎片不是雪,是花瓣,是梅花的花瓣吧……

  床前的人黑乎乎的看不出五官,简旌心说,糟糕这是火柴厂烧死的工人变做鬼要来抓我了吗?

  好不容易那人开口说话了,“简旌,你该退场了!”

  全身毛毛的发了一层汗,床单的触感逐渐清晰,简旌这才觉得自己刚刚是做梦,四肢百骸形容散架一般不可控制,睁开眼睛向四周望去,房间里那个熟悉的八角梅瓶映入眼帘,原来自己还好好躺在床上养病。窗外阳光明媚,是雨季里难得清爽的好天气,简旌看了心情也开朗了一些,四下寻找夫人阿翎的身影。

  “嗖”一下视线边缘挤进一条黑影,慢慢他看清了,床边仍旧站在一个大口喘气的人。

  和梦境中的一样。

  “你的状况还不如我吗?说上两句话的功夫竟然还要昏睡一次。”周拂一副快要站不稳的样子,双手用力撑在拐杖上。

  简旌略微抬起了身子,他想起来,几分钟之前眼前这个人——姓周桥的周宗主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叫了一声夫人的名字:“阿翎!”

  “别喊了,简夫人不在。”

  “她去哪里了?”

  周拂嘲笑似的咳嗽起来,“别担心,夫人被我暂时支开了,我不想我们的聊天被其他人打断。”说着他扶着简旌的肩膀让他靠在床头,面带笑容地看着简旌皱眉干呕,“怎么样?头晕得厉害吧?槟榔屿上大家都觉得你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呢,我看你是不行了。”

  简旌不予争辩,愤恨地盯着周拂好一会儿,他的嘴哆嗦了一下说:“我和你……和你无仇无怨,顶多也是生意上的龃龉……”

  “你是想说我不至于恨你对吧?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年你从我哥手上骗走了一块地的事?”

  巧了,那件事也就是昨天简行严想卖掉火柴厂的时候自己和他提过的事。

  简旌的心中反倒一轻:“这件事吗?”

  周拂态度骤变,更加咄咄逼人地说到:“这件事?在你看来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吗?只不过是骗周招卖掉了他手里的一份地产,你可知这件事造成了什么后果?”

  “让你,当上,宗主。”简旌突然感到头痛欲裂,说话吃力到只能一点一点的往外吐词。

  “哈,真会说话。”周拂把拐杖靠在一旁,交抱双臂冷笑道,“你毁了周招这个人。”

  头痛依然没有走远。简旌望着天花板,周招,一个对自己来说有点久远的名字,虽然在自己六十年的人生积累当中并不重要,但是周招的那块地毫无疑问是自己在槟榔屿大展宏图的开始。那块地的重要性远胜过地的主人,就像周拂所说的,当时确实是自己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占用了周招的地产,可那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行为,要是没有当年工务司署的蓝眼睛官员,自己根本不能得手。

  周拂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的罪行,便乘胜追击到:“只因误上了你的圈套,周招在一份不存在的买卖合同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他错过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事……这件事说来也是我们家的家丑,周招他喜欢的女人成了他的婶娘,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本该回避的事情偏要纠缠,结果他和那位婶娘的事闹得家里人尽皆知。周家家规繁多,婶娘迫不得已自缢收场——正是你哄着周招签合同的时候,由家里头的女人送去了白绫。”

  情情爱爱的事似乎让简旌不为所动,他没有理会周拂的独白,而独白还未停歇。

  “那天之后,周招恨上了家里人,我当时人在广州,等知道这段故事已是让我回去成为宗主继承人的时候。”

  “周招可是失踪了?”简旌打断道。

  “是的。”想必从婶娘的死亡到周招失踪,当中还有某些辛密被隐藏在沉默之中。周拂不再述说当年的儿女情长,在房里艰难的踱了几步,他的呼吸愈发短促,勉强挪动双脚都要耗费他全部的力气。很难说他和简旌谁病得更重。“不过我又找到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点没变。”

  简旌对此不感兴趣,两眼一闭说:“那和我,没关系。”

  “你是我哥走向噩运的引子。”周拂在窗前站定了,倨傲地望向窗外,浓烈的阳光带着近乎于发白的颜色照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披了一件丧服,“我找到他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生活在我的周围,就在姓周桥的一栋木屋里头。虽然生活穷困,他的样子却没有太大变化,几乎和以前一样英俊,甚至常年的体力劳动让他更加健壮。”

  “我说了,跟我,没关系。”

  周拂走过来一脚踢飞了自己的拐杖,那不是他平时的风格,他继续蛮横地说到:“你别无选择,你不要忘记了,现在这个房子里是我支配着你们所有人。”

  “叫你,叫你那些爪牙——放了我夫人。”简旌顾不得头痛,也激动起来。

  “你放心吧。简老板,我还得叫你一声兄长。”周拂发泄了情绪,重新回到他平时那副阴沉的躯壳里,“周招成了一个人力车夫,他完全不记得我,也不怎么记得他的过去,但他还是一心扑在女人身上。就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居然正计划着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真是荒唐啊我的哥哥。”

  “啧。”

  “不过我哥看到我之后,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自然也想起来这么多年对周家的恨,和对你的恨。”

  “你要报复我?”

  周拂忽地一笑,淡淡地说:“报复早就开始了。还是先说我哥的事吧,我不能让这样的周招出现在众人眼前,只好把他关起来了。”

  “那是,你家的事,现在由你做主。”

  “话是不错,但是我心中难以将这件事放下,不得已只好来找你了。”

  “找我做甚么?”

  “理当是探病吧,周某人前来探望生意上的伙伴,听闻兄长遭此劫难,小弟还愿鼎力相助诸如此类的。”周拂想了想,“还有叙旧。我们合作了两三年,每桩生意都有日本人参与其中,所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单独好好聊聊的。”

  简旌自暴自弃地说:“还有什么话,都说吧。”

  “你家的两个孩子和报社的记者在我家的别苑里头杀人,我以为日本人会把简行严当成凶手,结果让报社那边公开了凶手的信息,凶手还去宪警队自了首,实在出人意料。”

  “是你在挑唆。”

  “不然还有谁?”周拂累得站不住了,可他死守着站立的姿势,仿佛那是他的尊严所在。“我也不满意你和日本人做生意时的那种畏首畏尾,谁不知道简老板曾经和英国人称兄道弟,转眼就背地里投靠了日本人,既然舍弃了信誉舍弃了国家舍弃了廉耻,你就不应该还有保留——火柴厂的事就是一个教训。”

  他突然沉默了片刻,接着以一种无机质的声音单薄地敲打着空气:“还有你的好兄弟阚荣,也不知是帮了你一把还是报复到你身上——是我告诉了日本人他的身份,他们才派了林育政来到你的身边,随便把那个家伙给清除了,阚荣死了你很难过吧。”

  “你——”提到阚荣,简旌终于呼吸不畅,浑身的血液正涌向他的心脏,眼珠上的疼痛比刚才更甚,他愤怒地龇着牙,把还未吸入肺中的空气草草吐出去。

  此时的简旌出气多进气少,周拂看了吃吃地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弯腰捂着胸口咳个不停。“……我们俩到底谁会先死,咳咳咳,真有趣,你竟然不知道我一直恨你。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说我哥的事根本不应该怪到你头上?没错,我也知道他和周家脱离关系不怪你,要怪只怪周家这么多年还一直遵循着过时的礼教。可我别无他法,是我继承了宗主的位置,我就是周家,我只能怪你一个外人才不会令自己为难。”

  简旌和周拂无话可说,他的意识经历刚才的愤怒之后正要滑向深渊,他渐渐的忘记了自己的夫人和儿子,只有阚荣在他脑海中笑微微的冲他挥挥手,那张笑微微的脸还是不曾毁容的样子……

  直到最后简旌也没看到周拂干了什么就跌进了一片黑暗的深渊。

  简行严在工务司署门口遇到了正在满世界找自己的小丁,小丁见了少爷,猛扑过来恨不得哭着说:“少爷快回家看看!家里死人啦!”

  “难道……”简行严脸色煞白,提着甘小栗几往家赶。

  甘小栗把车开的飞快,心中不住去想,小丁说的是谁?会不会是简旌?他的杀父仇人简旌真的就这样一命呜呼了吗?往后他和简行严怎么相处,是不是就能相依为命了……喔,不对,还有简夫人这一关要克服……但是那个简旌真的就这么突然的死掉了吗?

  可是死掉的不是简旌。

  是周拂。

  二舅伯一家站在楼梯底下集体傻眼,楼梯上围着一群不属于这个家的人,就像简行严说的,这个家现在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出入,这下果真完蛋了。

  简夫人神态慌张地一同出现在楼梯底下,豪华的楼梯在她面前盘旋而上,像一双手想要去接住挑高穹顶下的巨大枝形水晶吊灯,然而这双“手”却没有接住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周拂。

  周家忠实的仆人阿喜正在楼梯上守护着主人的遗体,他难掩悲伤,眼睛里流出豆大的泪珠。

  “喜哥,现在怎么办?”

  “先带宗主回周家。”

  他跟前的几个小哥低着头伸手要抬起周拂的遗体,那具遗体一旦失去了灵魂显得又干又瘦,轻飘飘得无须这么多人抬。阿喜边流泪边拦住了手下的小弟,他自己耸身向上一气呵成将周拂抱起来。

  简夫人给吓得半死,“这里该怎么办?”

  阿喜咬牙说:“剩下的事不与我相干。”

  这时简行严和甘小栗赶到,面对屋里此情此景不知该如何是好,饶是简行严先向母亲确认了自家人的安危,甘小栗忍不住朝阿喜手上看去,灰色的死人脸随着阿喜的步伐不断晃动,看起来简直无法确定那就是除去病容乃是十分英俊的周宗主。

  耳边传来孩子们的窃窃私语:“是洞,是那个洞!”

  【作者有话说】

  人都死于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