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50章 黑影一样的人(一)

  甘小栗从房门口飘过去,背后起码被插了两枚视线做的钢钉,分别来自简夫人和王富贵,这两个人担心他来行凶,还有简行严的一记温柔目光,甘小栗却没有放在心上。他想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到天井里透口气,天井入口守着小丁,小丁对他摇摇头。

  他被限制了自由。这并非出于某个具体人物的指示,而是家里的佣人们从只言片语的信息当中得到了这样行动的理由,他们听说了甘小栗和老爷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也听说了甘小栗似乎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他们又见到简行严和他亲密无间,多年打工谋生看人眼色的本能告诉他们,要远远地盯紧这个人。

  甘小栗不无遗憾地和小丁对视着,小丁和他年纪相差不大,是佣人当中最热情活络的,平时和甘小栗也算谈得来。小丁没有阿甲那么自负,反倒对和自己有一样贫苦经历的甘小栗格外信奈,自幼过番讨生活的小丁肤色黝黑和当地人一样黝黑,把脸上有几点雀斑给衬托得不显眼了。

  小丁耸耸肩,用嘴型说:对不起,栗少爷,上楼去吧?

  甘小栗掏出一点零钱,恳求到:“小丁,看在兄弟的份上,帮我去买份今天的报纸好吗?”

  我怎么一天到晚给你们买报纸?小丁的嘴型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求求你,喏,剩下的钱给你买汽车喝!”甘小栗又追加了一枚硬币。

  小丁这才接受,喊天井厨房里洗菜的一名女佣帮忙留意栗少爷的动向,一会功夫就买来一份报纸和两瓶汽水,自己已经叼着根吸管喝起来,把另一瓶汽水连同报纸一起塞给等在天井的甘小栗。

  “给你。都说了,不能到天井来,你上楼吧。”

  “为什么不让我去天井?”

  “天井里头有厨房呀!”小丁讲。

  果然还是怕甘小栗用一粒花生米就毒死简旌。

  甘小栗拿着报纸和汽水,拖着沉甸甸的步伐回到楼上,他看一眼瓶中鲜艳可爱的甜味液体,自暴自弃地想,该享受还是得享受。

  目光移到报纸上,他看到阿甲的事藉由记者的手写成了方块字登了出来,大致意思是:兹有某富商家家丁一名,因犯错受到惩罚,心中大有不服,于是偷偷逃出主人家里,潜入一名独居女子江某的家,偷窃未果,却将江某残忍杀害,最后在追捕过程中失足坠海而亡。

  看到这里甘小栗胃里一阵抽搐,把已经喝进去的汽水吐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致人死地的感觉,和在周宗主别苑杀死东乡那时候的体验完全不同。东乡的死,是一场来不及思索的强袭,为了救出小蔡姐他们完全有理由正当化自己的杀人行为,可阿甲的死,是源于他本人的计划,和计划外的“一点点”偏差,原本已经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了,现在又在报纸上看到强行将阿甲污名化的新闻,一向心思敏感的他更加无法摘掉脖子上无形的枷锁了。

  甘小栗滑落至地面,他感觉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黏腻,就像海水淹死阿甲一样足以让他窒息。

  同样身处在黏腻空气里的还有自首后一直被关在拘留室的肖海。

  槟榔屿不是战场,不是杀了人也无所谓的地方,肖海听了张老师的忠告,选择直面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尽管如此,他并没有真的觉悟,而是仍然沉浸在蔡咏诗死亡的痛苦中。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在拘留室的第几天了,周围安静得就像盘古尚未开天辟地,他坐在牢笼中,身旁是刚刚好像有使用过的便桶,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板上放着一盆饭,看不出是怎样的糟粕食物,不过反正对于肖海来说,鼻子和舌头一样,这些不重要的感观全部都失灵了。不过就算是他这样的顿感,也被铁门开关的身影惊扰到,遁声望去进来一个人,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单凭走路姿势就绝对不是坎贝尔手下的英国宪警。

  来者矮胖身材,圆肩膀,走路的时候肩膀似乎支撑不住头颅的分量以至于脖子拼命朝前伸,黑暗中这个人径直朝着肖海的方向走了过来,看来是专门找他的。

  “好久不见了,大侦探,看来你经历了很多事嘛!”

  “这位是……”肖海含含糊糊地问,坐着一动不动,只把眼珠子转向来者好好看了看,这才终于认出来,“原来是丧门坚,好久不见。”

  丧门坚的南瓜脸愣了几秒,笑着说:“好像最近几年大家都是管我叫’坚爷’,很难得听到’丧门坚’这三个字了。”

  肖海木然地问:“有什么事?”

  “福老弟,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年轻人不应该意气风发吗?”

  福老弟?喔,他大概把“福尔摩斯·肖”这个玩笑当成真的了吧,肖海纠正到:“坚爷一定是记错了,我姓肖,肖海。”

  “啊哈这种事情都不重要,我说老弟,之前帮我理清了杀我兄弟的事,我还没谢谢你呢,没想到你沦落到这步田地,有困难的话你完全可以来找我呀!我那堂口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坚爷,我和你,属于两条道上的人。”肖海依然没有表情,和丧门坚说了几句话之后已经将脸转到一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我听说你是自首来的,该不会真的想上法庭吧?我虽然不懂法,但是我也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英国人都开始撤侨,人都跑了,谁给你开庭?你只不过是在宪警的拘留室里有一天呆一天,哪天他们不给你送饭了,就说明连宪警也跑路了。你说你是在这儿干嘛?”

  “自我反省。”

  丧门坚居然和颜悦色地笑得像尊佛像:“你杀了个作恶多端的日本人,我很高兴,也算多一条命祭拜我死去的小兄弟。但是我看你在这里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子颓废,我也很心痛啊。”

  “从坚爷嘴里说出’作恶多端’这四个字听起来怪怪的。”

  丧门坚不理睬肖海的讥讽,继续说:“那个女人的事我也听说了,是龙宫的红牌,外面都说是周老七的女人,我是不信的,她和你相好倒是说明你俩相互眼光都不错。周老七那个人,一年一年的活得是越发不像个人了,一点做人的感情都没有,很难有个女人什么的。不管是谁对他有好处,他都能利用,要是说得了他亲爹的脑袋能发财,他绝对二话不说就去砍。”

  肖海用无限哀思中仅存的一点理性说:“你不会是来告诉我,杀了东乡还不够,还得把周拂一起给杀了才算给咏诗报仇吧?”

  “不不不,我就是来和你聊聊天。哎,周拂这个人,过去也和我有过交情,在他还有点人性的时候。那时还年轻,他有段时间一个人在广州看病,我还去找过他,直接找到妓院里。他在里面包了房间,找了个姑娘长期陪着,我去的时候没瞅着姑娘的正脸,只记得她手上戴着一串叮叮当当的手镯。周拂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看住在妓院里头也是中看不中用,大概姑娘图他长得好看吧,不过他当时也付出了真心,起码一掷千金替人赎身……啊,说起来,赎身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周拂最后孤零零回了槟榔屿,随便一说,他回槟榔屿来争产来了。传统大家庭嘛,多少都要过这一关的,还真让他给当上宗主了。”

  在丧门坚的话中,肖海终于拼凑出蔡咏诗故事里的真相——就是她在失踪前负气给自己讲过的故事。故事里的大人物是假的,人到中年是假的,家有老婆也是假的,只有周拂是真的,还有题在蔡咏诗手绢上的诗: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土,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

  肖海对丧门坚说:“你的话真多,我不想聊天了。如果没别的事,还请坚爷回去吧。”

  “这里又不是你家,你管我走不走呢?我故事说到哪里了?周拂,啊,周拂啊,他不是订了三把枪,其中两把送给了日本人吗?”

  这话题转弯未免急得过了头。

  丧门坚继续说:“我打听到了,活跃在槟榔屿上的日本人有两股,一个是南拓,做生意的,另一个是个什么特务组织,叫什么机关来着……周拂那两把枪就是分别送给了这两个地方。”

  “这事我不感兴趣。”

  “你真烦,让我讲完不行吗?明明是我委托你去找出杀害家俊的凶手,最后提供情报的都是我,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可我当时并没有接受你的委托……啊……”肖海想起来,要不是当时在酒吧遇到丧门坚向简行严寻仇,自己在当中插嘴,后来也不会有机会在酒吧门口对蔡咏诗“英雄救美”,也就没有再后来的故事。

  “简单说来就是,南拓的那把枪还在南拓,杀家俊的现场留下的那把枪,就只能属于我忘记名字的特务机关了,怎么样,想不想以此为线索找出特务机关的人?”

  肖海双眼无神,但双唇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