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48章 简旌回府(四)

  阿甲逃跑了。

  甘小栗躲在祠堂里,确认阿甲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成功离开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背上有一丝凉意,好像就在自己偷看阿甲的时候有什么实现正在偷看自己。他回头,身后只有贡桌香炉,贡桌上还有简家先人的牌位——也许是来自那些已故清朝人的视线吧。甘小栗并不害怕,反而是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在龙宫歌舞厅里,那见放着关公像的小室,那里曾经发生过周拂家法处置族人的血腥事件,果然还是活人更恐怖一点。龙宫那间小室也是蔡咏诗帮忙保管实验报告书的地点,他有些怅然。

  好在自己的计算一定能够实现,放走阿甲就是为了让阿甲去找林育政报信政——自己和简行严好好的藏在简家,更要加深林育政和简旌的裂痕,让简旌必须立刻站在林育政的对面,最好两个人再拼个你死我活,甘小栗天真地想。

  他在祠堂并没有待很久,回到卧室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天刚亮时,简家的父子回来了,还有同去的管家王富贵均是满脸漆黑,附在衣服上的灰少说也有一斤重。去时所乘的汽车不见踪影,三人步行回来,简行严和王富贵一起搀着简旌,这才到一步一步挪到了家里。

  简旌躺在沙发上,表情空洞的大喘着气,口中说不出话。

  简夫人在一旁照料,用毛巾将他的面颊擦拭干净,喂了几口水,简旌还是没有缓过来。夫人眼泪垂下来,“老爷怎么成了这样?”

  简行严答:“太累了,又吸进了黑烟,工厂也……”

  “工厂怎么样?”

  “工厂肯定保不住了。厂房被烧得不成样子,可能爆炸的时候就已经给毁掉了。夜班的工人一共七个,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重伤,在工厂过夜的人里面也有四个烧伤的。我们到的时候宿舍里面还有人没跑出来,又要救人又要救火。”

  “老爷一定着急坏了。”简夫人抹着眼泪,握着简旌布满烟尘的手。

  王富贵抓耳挠腮向夫人汇报说:“夫人,老爷一心想要保住厂子,拼了命要往火里冲,少爷和我拉都拉不住,那些工人只顾逃命什么都不管,都没有人帮忙救火。后来消防队来了,厂子也烧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又跑回来立刻就找老爷要赔偿。”

  简行严打断他:“他们也很可怜,你别说了。”

  回想起火场的情景,他现在还心有余悸。火势算不上大,但是小小的火柴厂在第一声爆炸当中就已经损毁殆尽。他到达的时候,红色的火光扑向他的脸,耳畔是幸存工人的哭喊声,还有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这些杂音中简行严一直在等救火车的鸣笛声,从期待等到失望,在等待中他表现得有些木然,还不如王富贵来得积极。王富贵为了拉住一味要扑进火海送死的简旌,手脚并用拼了吃奶的劲。

  “老爷,您不能过去!您绝对不能过去!”

  王富贵的声音也是杂音的一部分。

  简行严的行动力是在他亲眼见到路边一个正在痛哭的老人才被唤醒的。那个老人的年纪远比简旌大,身穿着破烂的工作服,应该是上夜班的工人,他的鞋已在逃跑中消失不见,光着的脚背上流着血,眼泪冲开了脸上厚厚的黑灰,留下两条白色的沟壑,沟壑连着他的法令纹,深深的刻进了简少爷的眼睛里。

  这时有另外的工人过去要将老人从路边扶起来,老人不肯,顺势滚到地上,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嗷嗷的哭。他看到简行严一行,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以麻利的身手爬起来猛地冲过来。

  “姓简的,我和你拼命!”

  这声呐喊对简行严来说却不是杂音,他听得清楚明白,无从质疑。

  老人撞向了他的肚子,手肘差点击中要害部位,简行严抓住老人的手、扳过他的肩膀,将他重重压在地上。

  “我们是来救火的!”

  那老人不听,在简行严手中不断挣扎,口中嚷着:“我儿子死了,你们要赔我儿子的命!”

  “你先冷静点,再动我折断你的手!”

  “我儿子死了,他死了没人替我养老送终,我也没法活了!”

  不知为何,这样朴素粗暴似乎延续千年的父子关系让简行严格外动容。他再看看自己失去理智的父亲,终于发现一直高耸在自己面前的名为“简旌”的大山已经轰然崩坍。

  “嬷嬷,给李医生打个电话,请他马上过来给老爷看病。”

  ——简夫人止住了眼泪,她斩钉截铁的话将简行严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再叫几个年轻力壮的,把老爷扶回房里。还有,劳烦嬷嬷亲自去一趟我二哥那里,把工厂起火的事情告诉他,叫他有什么需要这个家里的东西随便他使,恕我暂时管不了他了。”

  过了一会儿年轻力壮的还没找来,简行严之前跟班里头年纪最小的那个名叫小丁的火急火燎跑过来说:“不好了,老爷夫人,少爷,阿甲逃走了。”

  可是眼下哪有人听他的话,更遑论去追回阿甲。

  简行严把父亲安顿好,等医生来的空档他忽然发现自自己回家之后甘小栗一直不曾出现,连忙来到甘小栗的卧室,见房门开着,人正坐在房中央的一张靠背椅上。

  “你还好吧?”甘小栗先开了口。

  “我没事,但是我爸……”简行严想起自己的父亲并不讨对方的喜欢,甚至不如说对方希望自己的父亲直接去世比较好,他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我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所以没有下去打搅你们。”甘小栗望着简行严的时候,眼里带着光,“你没事就好。”

  “对了,你也要多加小心,阿甲逃走了,况且现在家里这么乱,林育政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们还在岛上的事吧,结果我们躲了这些天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一定会再逼你交出那张纸的。”简行严靠近,把下巴抵在甘小栗柔软的发丝间,他深吸了一口气。

  “唔,好臭。”

  “你也一样,浑身都是焦糊味。”

  “都多久没洗澡了。”

  “洗不上澡的日子对你来说挺新鲜的,可我已经习惯了。”甘小栗静静地伸长了脖子,如他所料般,简行严在那片狭长的地带留下了一个吻的痕迹。

  也许阿甲早就跑到了林育政那里,而林育政马上就要恼羞成怒地杀过来。

  ——但是甘小栗的期望落空了。

  倒不是阿甲不堪用、没能跑到林育政那里,而是当阿甲到达林育政的那件小房子的时候,里面的场景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时天还没有亮,天上的黑色浓得快要滴下来,阿甲带着伤一路摸黑来到林家,他气喘吁吁地拍了林家的大门,并没有人应门。

  “连佣人都睡死过去了吗?”阿甲想,林家一向只有一位女佣。

  他又用力敲了几下,门被震开,原来并没有锁。从门缝中望去,屋子里整洁得过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搞什么啊?”阿甲嘟囔了一句,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

  林育政的家小而朴素,多余的装饰物一概没有,微光之中阿甲走过一尘不染的地板,那地板反着光看上去不太吉利的样子。阿甲自顾自往前走,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走过方方正正的小客厅,前面是一条长走廊,左右两侧分布着房间。

  阿甲突然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不同于在简家闻到的烟味,是一种令他想起站在菜市场肉摊前的味道,越是往前走气味越是刺鼻,他走了几步,鼻腔里的空气到了叫人作呕的地步。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前有几滴黑色液体干涸的圆印。刺鼻的恶臭从门内传出,他使劲推了下门,推不动,又摸到门上的插销,伸手拨了开来。

  门内伸手不见五指,气味恨不得熏得人流眼泪,阿甲更加觉得屋中大有古怪,他鬼使神差地触动了墙壁上的开关,灯光唰一下倾泻而下,阿甲的眼睛无法适应光亮本能的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从眼皮的细缝中看见了什么令他终生难忘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具女尸。

  无法形容女尸的形态,只有地板和墙壁上的森森抓痕见证了死前的恐怖。尸体已经开始腐败,皮肤涌现大片青绿色,地板上滞留着黏糊糊的不明液体。阿甲再也无法忍耐胃中的煎熬,在尸体前面“嗷”的吐了出来。

  借助尸体身上的衣服,阿甲认出地上的是已经死去的林夫人,江姵芝。

  他呕干了浑身的力气,用手扶着墙壁、连滚带爬逃离了这个人间地狱。

  不幸的江姵芝是被活活饿死的,而且是悄无声息的死于一场意外。那天林育政被她捅伤之后由于伤势比想象的严重,被秘密转移到日本人的医院里,在离家之前,他反锁上了江姵芝的房门。在林育政离开家的当晚,林家的女佣因为害怕,连夜收拾细软从主人家里逃了出去。这个家中只留下疯疯癫癫的江姵芝,陪伴她的只有上了锁的房门和装着铁栏的窗,无人知晓她的存在,也无人知晓她默默死去。

  原本到这里甘小栗的计划已经全盘失算,岂料更有意料之外在后面。就在阿甲撞见江姵芝尸体的翌日,他的尸体也被人发现在退潮后的海边,一只脚卡在岩石缝隙中,阿甲已于昨夜溺死在涨满潮水的大海。

  有人说阿甲被守夜人发现之后,唯恐自己被怀疑谋杀江姵芝而仓皇逃窜导致失足落水;也有说法是他肉体受伤加精神刺激双重打击之下已然失控;还有一种带着迷信色彩,自然和女鬼索命有关。不管何种说法,最后整件事被甘小栗知道了,他沉默的缩起身体,在自己的臂弯中哭了。

  他对于简旌和林育政的第一次“化被动为主动”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