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86章 栗少爷的心眼(二)

  人前简旌的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又是会馆扛旗,在槟榔屿的华商当中风光无两,人后简旌的满腹心事,他在书房窗前虽然看不清简行严的表情,但是从他的肢体动作可以判定,那孩子此时此刻一定一蹶不振——多半是为了甘小栗。

  简旌缓缓地将雪茄从嘴上拿掉,吐出一口烟圈,他从花园里两个人的行动看出点苗头,两人必定是情分匪浅,远超主仆,甚至不止兄弟,尤其在自己儿子的身上表现得更明显。

  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年纪轻轻的自己,尽管那个时候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

  那年他不过十三四岁,是私塾里最大的学生,而阚荣则是最年幼的那个。有一回他在课堂上听到几个人约好要围堵阚荣,他假装路过故意去看,果然见到阚荣被这几个人围殴,正是毫无还手之力时,他突然跳出来,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顿痛扁连打带吓赶跑了那些人。回头一看,阚荣还坐在地上,于是他上前一把将人背在背上,虽然腿上吃力,步伐还是走得虎虎生风。太阳坠到芦苇荡的后头,冷风一阵一阵的吹到他们背上,简旌双手托着阚荣的屁股,阚荣的脸贴着他的肩膀。

  阚荣问:“你冷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依稀是笑嘻嘻地说,不冷,我整个人都热得很。

  阚荣说:“那是因为我帮你挡住风啦。”

  他就这样将阚荣送回家,也不记得后来他们说过什么话,只记得那天他听了一路阚荣的呼吸声,还有风声和虫鸣。

  他以为自己偶发的心动不过是少不经事,没想到当自己在槟榔屿站稳脚跟、娶妻生子之后,和面部全非的阚荣的重逢,又重新唤醒那被封存多年的感觉让简旌吓了一跳。

  想不到如今儿子也有和自己相似的感情,简旌无可奈何的坐进书桌前的椅子里,书桌上新放了一尊牙雕弥勒,佛像毫不庄重笑得甚至有些戏谑,就像在看他的好戏一般。

  半个月以前,他在这间书房里和甘小栗有过一次谈话,就是这次谈话决定了阚荣的儿子甘小栗将成为简家的养子。

  那天甘小栗刚从姓周桥回来,周宗主给他的震撼还没有消化,整个人沉浸在父亲噩耗的悲痛中,但是在蔡咏诗家他花了一夜时间缓了缓,想明白一点,周宗主无缘无故告诉自己这些必定也有周宗主的目的,既然有目的,那么在有其他佐证之前这个人的话还不能全信。

  这一回爱哭的甘小栗没有流泪。

  他挺直了脊背,低着头,站在简旌的书房里,简旌和简夫人齐刷刷地坐在他前面的沙发上。

  “小栗你回来了,快坐下吧。”简旌态度和善地说。

  甘小栗看了一眼突兀地放在房子中间的一张椅子,不知道是何意。他暗自担心会不会是某种三堂会审,只因为自己被周宗主带回了姓周桥,那么他该如何交代在姓周桥的所见所闻呢?尚在心中编织谎话,突然听到简夫人温柔的声音:

  “小栗,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为了找你父亲才来我们家当佣人的。”

  甘小栗听了边坐下边吞了一口口水,但这样的开场白并不令人意外。

  “有件事老爷和我商量了很久,一直瞒着阿严和你。”简夫人停顿了一下,“我记得你曾经向我打听过阚襄理这个人,想必你自己也有些线索……其实老爷了解过你的情况,加上老爷和阚襄理从小就认识,记得阚襄理毁容之前的模样,所以——”

  简旌立刻把话接过去:“依我看,你就是阚荣的儿子。”

  甘小栗仍旧低着头,不想让他俩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在哪儿吗?”简旌面带悲容,“小栗,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他见甘小栗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自己,那怯懦中带着敏锐的样子和阚荣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不是死了?”甘小栗问。

  简旌肯定道:“确实是这样,否则他知道你在找他,早就出来见你了。”

  “他……是怎么死的?”

  “实话告诉你,你父亲阚荣对我们家非常重要,我和他年轻时候就是朋友,后来他来南洋谋生碰巧与我重逢,那时我的生意刚刚走上正轨非常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帮忙,于是请你父亲来我这里。阚荣与我们全家都相处得非常好,行严小时候也很喜欢他,在工作上他也十分可靠……”说着简旌甚至眼泛泪花。

  甘小栗并没有被简旌打动,但是亲耳听到父亲的死讯再次传来,他的内心还是被眼泪填满了,眼圈开始发红,他掩饰到:“嗯,我早有预感。”

  “可是在经营管理上慢慢的我们也有一些分歧,你父亲是个很善良的人,很理想主义,我比较……你也可以说我比较贪婪,去年的七月份,我跟他因为商行的事吵了起来,吵架的时候我们就站在书房外面的楼梯口,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你父亲很生气的想要离开,结果出了意外,他一脚踩空从楼梯上跌了下去。”

  这个版本的故事是真相吗?甘小栗心中问到,渐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昨夜夜不能寐的疲倦加上此刻的迷惑让他的胃隐隐做痛。

  “孩子你还好吧?”简夫人关怀到。

  甘小栗咬牙坚持:“我没事。”

  简旌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你怎么责骂我都可以,说到底都是因为我不敢公开这件事,弄得你父亲一个不明不白的下场。可是这么一桩意外我也不想的,我都来不及伸手拉住我的好朋友,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楼梯跌下去,他倒在楼梯口,血从头上不断地涌出来。我跑到楼下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我阿爸现在……被埋在什么地方?”甘小栗响亮地吸了吸鼻涕。

  简旌一愣,看上去他对甘小栗这么快就接受了父亲的死亡有点吃惊,可他还是显得很虔诚似的,半跪在甘小栗的面前捉住他的双手道:“在我的一处私人田产附近,你若是想去我随时可以带你去。小栗,你要相信伯伯的话,我和你父亲一直情同手足,他是我公司、我家最重要的伙伴,这一点槟榔屿上认识我的人都可以作证,行严也很喜爱你父亲的。”

  甘小栗只觉得脑袋很沉,尽管双手被简旌捉住,仍然努力地把脸埋进手掌里。

  “小栗,我自私我该死,可我求求你不要把这桩事说出去,就当是你父亲退休,告老还乡去了,为了我们老爷,为了我儿子,我求求你——”简夫人跪着挪过来拜倒在甘小栗的脚下。

  “我不知道,我对阿爸的事一无所知,这么多年他音讯全无,如果不是离开宁波之前有了新的线索,我以为他早就死了。”甘小栗透过指缝看到脚边的简家夫妇,尤其简夫人整个人趴在地上,她的背影显得那么的年轻秀美,圆润的肩膀笼罩着母性的光辉。

  为了简行严,甘小栗听到简夫人这么说。

  终于他给了简家夫妇一个答复:“我想拜托老爷让我去看看我爸。”

  简家夫妇双双抬起头,简旌明白甘小栗的意图,满口答应到:“好,好,你想哪天都可以!”

  甘小栗又说:“我可以先出去了吗?今天还有今天的差事。”

  简旌“咕噜”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说:“小栗,你父亲的事我真的很心痛,你家里的不幸我也听说了,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我实在是想替你父亲做点什么,想来想去,只有替他照顾你这一件事了。我观察了这么久,你是个好孩子,和我家行严也合得来,你说这样好不好,你就在我家住,不用再当用人,我认你当养子,一切跟行严一个标准,你和他都是我的儿子。”他说得异常笃定,根本没想过甘小栗会拒绝。

  “这,这太突然了……”甘小栗说到,“而且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间?”

  “你有什么顾虑吗?”简夫人问。

  拒绝的话一定被问到原因,这两人若是追问下去,他不知道会不会引得他们怀疑自己来简府的目的,也许还攸关性命,同意的话自然能留在简旌身边,反而正中甘小栗下怀。

  “我,不,我没有顾虑,一切听老爷夫人的安排。”

  简旌对那天和甘小栗的谈话回忆到这里,再看看花园里,甘小栗和简行严都已不见了踪影。桌上的牙雕弥勒还在戏谑地发笑,他老不痛快地把抽剩下的雪茄按进烟灰缸里。认干小栗当养子的事确实提得快了一点,但是简旌对周宗主请干小栗回姓周桥叙旧一事十分的介怀,他怕自己不抓紧时间留住这孩子,这孩子就会其他什么人勾了去,再加上他在泉州道听途说得知甘小栗有个事关日本人的什么文件,如果想要弄到那个文件的话就更加不能放走甘小栗了。

  这时书房门外有人敲门。

  “谁?”

  “老爷,是我,甘小栗。”

  “你进来吧。”

  没想到十几分钟之前还同坐一辆车的甘小栗又来找简旌。

  “小栗,怎么了?”简旌刚目睹他和简行严在花园的插曲,这时候看到甘小栗,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儿子。

  甘小栗踏了一步,走进书房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有一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老爷。”

  “什么事?”

  “您还记得三月份的时候少爷曾经因为一桩杀人案被带进拘留所的事吗?”

  简旌点点头,疑惑地看着甘小栗,那双黑眸子越发的深幽。

  甘小栗仿佛鼓足勇气一般,说到:“当时我也关在拘留所里,宪警队长拿着一把枪叫我指认,那把枪听说是证据,枪柄上的装饰很特别所以我记得特别深刻,后来我在周宗主那里又见过一次。”

  简旌把眼睛眯了起来,他记得当时的宪兵队长韦丹还用这个物证向自己敲过一笔钱。“你是说前后两次是同一把枪吗?”

  “我不知道。”甘小栗没有直说。

  很显然,周宗主站日本人那边,这把“物证”无论如何也不会从英国人手上送到他那里——那也就是两把枪了,既然带着一模一样的特别装饰,两把枪极有可能有某种关联。

  简旌听懂了甘小栗的意思,他是想告诉自己,周宗主有份诬陷简行严。

  他又打量一遍面前的孩子,意识到一件事,论心思这孩子果然是阚荣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