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45章 谁还记得主线(二)

  “在西装店看过?”张靖苏的眼睛有那么一下眯了起来,正当他还想多问几句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撑着伞走了过来,这人步伐轻盈,行走在滂沱的大雨中好似无声无息。

  “张主编,需要帮忙吗?”

  张靖苏的眼镜被雨水糊住,三米之外人畜不分,辨认不出来者何许人也,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才知道是简旌的秘书,林育政。

  张靖苏对这人最深刻的印象还是第一次到章亭会馆时,林育政在会议中途跑到会馆外头吃炒粉。后来他俩即使碰面也不过客套几句,交流甚少,所以对他突然冒出来跟自己搭话一事,张靖苏十分吃惊。

  林育政打开一只黑色大伞,又用手将一侧的刘海拨到耳后,微微抬起这一侧的脸,斜着看向张靖苏,他的英俊面庞因这场大雨的关系显得有些阴郁,有股怨毒在他深潭一般的眼睛里,嘴角却是笑微微的,竭力表现出亲和的样子。

  张靖苏摇着头谢过他,反而问道:“简老板从上海回来了吗?”

  “老板派我先回来,有点事要处理。”林育政回答到。

  刚才看他好像从日本旅馆走出来,张靖苏便多嘴问了一句:“林秘书如何到这里来?”

  哪知道林育政半阖着眼睛,不冷不热地说:“正是因为老板的吩咐。老板生意人,免不了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张靖苏不做声,见对方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下意识挡在了甘小栗前面,但是林育政还是用余光瞥见了,他飞快地在脑中描画了一番,记住了这个人。林育政可是一个一向细致严谨的人,他看了今天的《槟榔晨报》,读到了张靖苏的那篇文章——对南洋的华人报纸报道中国国内情况偏滞后感到不足为奇,可偏巧他刚刚在旅馆行将出门之时,听到张靖苏和那名少年似乎提到“鼠疫”二字,少年又是一副心怀深仇大恨的样子,他感到这里头必定事出有因。

  见林育政走远,张靖苏觉得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拉了甘小栗,又捡回了自己的伞。

  甘小栗问:“去哪儿?”

  “去我家,我家近。”

  “去干嘛?”

  “当然是避雨。”

  “不用了,反正湿透了,我就这样跑回店里。”

  张靖苏回过头,嘴唇哆嗦了一下,说到:“可我看不清路。”他指了指鼻梁上斑驳的眼镜片。

  说实话,甘小栗的心里十分不情愿,一来是张靖苏三番几次做出的超常之举,尽管知道里头或多或少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名叫“金岁寒”的人,还是叫他又羞怯又紧张;二来,他刚知晓师父交给自己的文件之中的秘密,一心系在文件上,实在也没有心情去到张靖苏家。

  张靖苏这一头,也有他的小九九,他想知道甘小栗是如何得知的“鼠疫”的日文写法,甘小栗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究竟是在事发前还是事发后呢?如果是事发前,他是通过什么途径看到的?张靖苏想得很远,照他的估计,如果甘小栗是在鼠疫爆发前看到的某件东西,可能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东西跟接下来的灾难有关联,但这至少从侧面证明了日军有计划有预谋地对宁波人民发动细菌战。他由此一直想到了国际会谈,想到了面对各国要员,少年作为证人揭露日军罪行的场景。他想得太多太远,为自己的荒唐感到羞愧起来。

  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可两个人都湿透了,显得那伞无比多余。

  张靖苏的寓所,距离甘小栗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里几只大皮箱还和上次一样堆着,上面已经积了薄薄的灰尘,窗前书桌上的相框倒是亮洁如新,相框里的两个年轻人依旧眉眼带笑。

  “我给你找件衣服来,你把身上的换掉吧。”

  “不必了不必了!”甘小栗不知所措地舞动着双手,“既然把张老师平安送回来了,我就先回店里了。”

  “你别走!”张靖苏突然吼到,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掩起面颊,低头不语。过了片刻,整理好情绪的张靖苏才重新开口:“雨这样大,小心受了风寒,以后容易落病根。”说罢转过身去,给甘小栗找来两件旧衣服。

  甘小栗接过去,躲起来换上了,一瞅这衣服尺寸相当的合适,就是在槟榔屿的天气里略厚了些。他偷偷看一眼背对自己在厨房忙碌的张靖苏,和简行严一样是高个子,又不似简行严那么天鹅般的细长,问到:“张老师这衣服……”

  “你穿吧,我留着光是睹物思人,不如你拿去还能派上用场。”

  果然是金岁寒的,甘小栗腹诽。为了化解尴尬,他嘴上只好说:“这衣服大小正好!”

  张靖苏背着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显得特别的无奈。

  “刚才还在旅馆门口喊打喊杀,一阵风就过去了,你啊你。”

  甘小栗在他身后做着口型悄悄说着:没忘,都记在心里了。没让张靖苏听见是怕他问东问西,在从旅馆到张靖苏家的路上,甘小栗也暗自想明白了,师父的那封文件不能白白砸在自己手里,一定要让它发挥本该有的作用,所以自己不能轻举妄动——至于要怎么发挥它的作用,到底还要不要转交给鬼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美国人密斯特詹……到这一步甘小栗可就没主意了。

  “那张老师到鬼子那边做什么?”

  “当然也是办要紧事。”

  “和他们有什么要紧的?”

  张靖苏没有回答,他身份特殊,任务机密,这个问题并不想剖开讲给甘小栗听。他从厨房端了一碗汤出来,借机说到:“你快喝了吧。”

  甘小栗捂住鼻子:“这是什么?”

  “红糖胡椒姜汤,怎么?你不喝?”

  “这——这不是江姵芝那种小姐,肚子痛才喝的吗?”

  张靖苏望着面前这黑红的一碗,苦笑了出来:“我竟还没有你懂得多,我只想着都发汗驱寒。煮都煮了,你还是喝了吧。”说着把碗推到甘小栗面前。

  辛辣过后的氤氲香气却勾起甘小栗思乡之情,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痛了起来。这股味道让他想起阿妈也曾在他发烧卧床的时候煮一碗姜汤喂到他嘴边,嗅觉像一根线索,串起阿妈衣着和表情,还有阿妈婉转的低语。

  “怎么又哭了?”

  甘小栗没有回答,只觉得有人乘虚而入,默默地环住了他。

  这场雨仿佛把天下破了一个窟窿。

  驰名乡里的高记杂货铺今日不见了伙计,老板高元保坐在门口望着大雨唉声叹气,甘小栗最近真是越来越邪门了,仗着自己对他颇有几分垂爱,才晌午就找不着人,听说还堂而皇之把店里出售的酒给喝了一瓶,啧啧啧,下次务必好好收拾他,让他明白到底谁才是雇主。

  正这么想着,高老板见简行严打铺子前走过,他的后头还跟了一个人,举着伞,拼了命要追上他的步伐,可越是要追上,简行严越是甩着没受伤的右手将长腿迈得飞快,仿佛一步跨出一里地,腾腾腾几下就走出伞的遮雨范围。

  高老板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甚至还注意到简行严的大背头一点也没被雨水冲坏。他哪里知道简行严心中的烦恼宛如秋天的蒿草,一茬高过一茬。这两日简行严被父亲禁足在家,手指头在心里抠穿十面砖墙,削尖屁股一般的坐不住,偏偏王富贵盯他盯得胜过苍蝇盯着屎,一有风吹草动就跟简旌打小报告,直到简旌那头都听烦了,回了个话给王富贵,叫电报省着点发。王富贵终于失了宠,简行严自然不放过机会,找了几个听话的跟班,落井下石地给王富贵套上麻袋狠揍了一顿。

  接着简行严就冒着大雨跑出来,第一件事是找甘小栗,可他却远远看见甘小栗和张靖苏亲密无间地打着同一把伞,往张靖苏家的方向走去了。他哪知道各中因有,直接一碗醋打翻在心头,少爷脾气发起来十头牛都拽不住。

  “少爷这是要去哪里?”后面的跟班问。

  简行严头一甩,狠狠回答:“找几个朋友,喝酒去!”

  这话飘进了高元保竖得高高的耳朵,他在心里悲叹到:槟榔屿风气何以堕落至此,堕落至此啊!他不知道的是,更有堕落者,譬如他楼上的侄女高燕晴,在窗前望见雨中简行严的英资,一颗少女怀春之心往泥潭里又下滑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