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39章 二进宫(三)

  由于简行严被宪警队拿了去,又听说遭到了刑讯逼供,简府笼罩在一片乌云当中。简行严的家庭教师张靖苏自然不便在这个时节出现,于是修了一封书信过去,以富阳老家来人为由告了假。

  肖海正在张靖苏的寓所里,指手画脚到:“老师您给您老家写过信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张靖苏瞪了自己的学生一眼。

  肖海无动于衷,继续说:“自从咱们耽搁在宁波之后,我也没有跟家里里联系过。我爹娘大概以为我在南洋发大财吧!啊,为了理想,我们抛家弃子,为了理想,我们颠沛流离!”张靖苏这个学生,虽然是他在大学里最钟爱的弟子,却时不时有种脑子不是很清醒的样子。肖海将他四四方方的一颗平头摇出了离心力,满脸寡淡的五官几乎要飞出去,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头晕目眩。

  “按说现在我们手上事情这么多,你不至于闲成这样。”张靖苏挖苦。

  “‘不是又让我们把中转站的事情放一放,说是槟榔屿的华商圈子里有日本人的势力?”肖海说得明目张胆。

  “感觉老余同志将我们坑过来是打算让我们什么都做。”张靖苏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想起前几天在马来土人的带领下,他们见到了新加坡过来的一位前辈,那人笔名“白鹭”,在新加坡那边从事抗日宣传工作。白鹭在土人漆得通红通红的长屋深巷里传授了许多工作上的心得,三人密谈了一个多钟头。张靖苏见白鹭双手颤抖,仅仅是坐下来谈话就让他快要支持不住,显然身体有恙,于是谈话仓促结束。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畏于前辈威仪,张靖苏竟然不敢过多地打量对方的样子,只看见白鹭拢着一身风衣,始终不曾站起身来。

  “老师,那白鹭前辈回新加坡了吗?”

  “应该是回去了,他在槟榔屿待的时间很短。这人来是冲着我们报社金主许文彪的面子,却是行事神秘。”

  “老师是自己心里有鬼,看谁都神神秘秘。”肖海又开始摇头晃脑说些有的没的,“哎,许久不见我们的甘小栗小朋友了。”

  张靖苏脸色一变,“怎么突然说起他?”

  “调剂调剂心情,甘小栗不是挺活泼挺讨人喜欢?”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跟简旌的公子一起被宪警抓起来了。”

  “怎么?简行严杀人跟他也有关系?难怪杀人是为了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张靖苏对肖海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在心中悲叹着,自己眼下一共两位学生,那一位不着调,这一位,也不着调。

  “我同你说正经事,你却一直在打岔。不过正好你说到甘小栗,一会儿你去事发现场看看,组织组织材料写个报道。”

  肖海自嘲到:“我的理想是像罗伯特·卡帕那样当一名战地记者,没想到却成了福尔摩斯·肖!”

  玩笑归玩笑,福尔摩斯·肖的行动力不容小觑,很快就在简行严晕倒以及家俊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街巷现了身。家俊的遗体已经被移走了,他躺过的地方残留着斑斑血迹,时间一久呈现出一片污秽油腻的黑色。肖海发现地上有一小股被中断的喷溅血迹,喷溅的方向毫无疑问是从家俊倒下的位置往巷口而去,至于血迹中断的地方……地上有一块摩擦印记,看起来像是简行严的屁股。

  如果说这股血迹是子弹穿过家俊时喷出的,那么很可能家俊中弹之时,简行严已经躺上地上陷入了昏迷。

  肖海在简公子的屁股曾经呆过的区域蹲下来,顺着那股中断血迹反向望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五米开外在巷子左边连着一条羊肠小道,要说事发时巷子里还有其他什么人也完全可以从这条羊肠小道跑掉。

  福尔摩斯·肖对自己的观察力和逻辑推演十分满意,站起来跟附近路人打听了一下枪响前后的情况,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下一站——宪警队的大本营。

  且说这槟榔屿上的英国宪警队,那是自马来亚沦为英殖民地起就驻扎在这里了,因为槟榔屿是剑指马六甲的重要据点,英国军队一面在海边修建布满炮台的古堡,一面对岛上进行军事化治理,其中宪警队属于现役部队,维护当地治安。

  肖海来到宪警队,一位说中文的办事员拦住他说:“不准进。”

  “我是《槟榔晨报》的记者,想来采访你们宪警队!”

  那位黄皮肤黑头发的办事员立刻说:“记者更不能进!”

  肖海一听来了劲,立马说到:“记者怎么就更不能进了?大家都是同胞,远离祖国在南洋生活不容易,本来应该相互照应着,再说我也是去正经采访,又不给你们添乱,警队形象和警民共建不得靠我宣传吗?”

  办事员一时想不出如何作答,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飘了过来,遁声而去只见一个穿旗袍的美人眉若青黛、面如桃花,手中提着个篮子,施施然走到自己面前。

  “长官,麻烦通融一下,我弟弟甘小栗被抓进去了,我想捎点吃的给他。”

  办事员听她语气恳切,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办法:“你们二选一,多了我也没权限,只能一个人进去。谁进去你们俩在边上商量一下吧。”

  肖海见到美人有点恍惚,那身材样貌语音语调样样令人着迷,脑中盘算着要不要女士优先的时候,对方朝他笑了一下,便完全不理会“商量”二字,绕过办事员,步步生莲地走进了宪警队大门。

  拘留室里甘小栗捧着简行严的头不言语,因为简行严不准他说话,说要耳根清净。

  也不知道过了几个钟头,简行严坐累了,吊着手臂又要躺下,他嫌木床太硬便让甘小栗双手垫在下面——他在家里这么使唤人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甘小栗的手背叫木床硌得生疼,又不想得罪简公子,只好扭着身子保持不动。

  “甘小栗你还好吗?”

  随着拘留室进来的这个人,整个房间仿佛都亮了起来。

  “小蔡姐你怎么来啦!”甘小栗大叫出声,把简行严的脑袋丢到一边,整个人跳了过来。

  简行严吃痛,咬牙看清来人也是一位美人,以他的个性顿时这点痛苦消失了。

  蔡咏诗柔声说:“小栗子,你受苦了,那帮英国佬没难为你吧?”

  “没有,只不过,”甘小栗回头一指,“那边的简少爷就……”

  蔡咏诗抬起眉毛:“咦,他是……”

  不知什么时候,简行严已经在木床边正襟危坐起来,他的左手吊在胸前,右手撑在右侧的大腿上,尽可能地掩饰疼痛,说到:“在下简行严。”

  “啊,是简府的公子啊,幸会幸会。我叫蔡咏诗。”

  甘小栗看简行严一副痴醉的样子,连忙张开手去遮拦:“这可是我小蔡姐!”

  蔡咏诗隔着铁栏拍了拍甘小栗的背,把篮子里的食物一样一样送了过去,“我在你们老板娘那里听到你被宪警抓了,说想来看看你。吃的是高老板帮忙准备的,他让我告诉你,他一定想办法让英国人放你出去。”

  “小蔡姐……”甘小栗又红了眼眶。

  “别难过,先填饱肚子。你什么也没做,会没事的。”蔡咏诗安慰到,又看了一眼后面的简行严,“外面疯传,那个蓝灯笼的死跟简少爷有关,我看了一点也不相信了。”

  简行严哪懂帮会用词,摇着头说:“什么灯笼?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杀人。”

  他俩说着话,甘小栗在旁边可没闲着,他把高老板准备的食物塞了满嘴,边嚼边附和:“没错,他是无辜的。”

  蔡咏诗又将手伸进铁栏内摸了摸甘小栗的头,用逗小猫一般的声音安抚到:“别噎着,慢慢吃,慢慢吃,出去了姐姐再请你吃大餐。”

  看到他俩这么亲昵,刚刚还在蔡咏诗勉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强强行耍帅的简行严心生嫉妒,眼前两个都是他的心中所向,一时不知道该吃谁的醋。甘小栗伸手递了点吃的过来,他用右手接着,也狼吞虎咽地扫个精光。

  蔡咏诗拾起篮子,道了别,她转出拘留室的时候,甘小栗从门缝里看见小蔡姐朝一直守在门边的英国宪警低低头,笑了一下,笑得明艳酣淳,像蜜像酒。

  甘小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蔡咏诗,仅仅是门缝里的一小眼就把他看呆了。

  “该死的王富贵!这次怎么不见他来送鸡腿给我吃!”简行严吃饱了,想起王富贵心中恨恨的,于是他让甘小栗回到木床边双手重新托起自己的脑袋,这样自己才好换个角度盯着甘小栗的脸。

  此时正在别处的王富贵经不起少爷念叨,打了个巨响的喷嚏。

  正在跟韦丹谈条件的简旌不满地侧目,王富贵把头一低,在老板旁边把腰杆挺得更直,比起跟着老板来宪警队的队长“扯皮”,他宁可去楼下拘留室给少爷送鸡腿。

  韦丹的办公室里乌烟瘴气,这儿跟英国人自称的一切传统优良特质都没有关系,乱糟糟像是个修车铺子,墙上叮呤咣啷地挂着各种金属的奖章,报纸书籍堆得到处都是,办公桌上放了几个咖啡杯里面是发霉的咖啡和烟头。韦丹把手上即将熄灭的香烟按到一只杯子里,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小剪刀,对着一把小圆镜,漫不经心的修起胡子来。

  简旌坐在对面,看起来有些烦躁。

  韦丹说:“我们的小伙子为了破案,心急了点,我替他们向你赔个不是。不过这次不比上次,说放他走就放他走,这次是真的死了人,我要是放了他,死者那边怎么办?你也知道你们中国人的帮会了,最讲情义,丧门坚为了自己兄弟肯定不会放过你儿子。不如在我这里,丧门坚动不了他,安全一些。”

  简旌不做声,在心里骂到:你们这帮英国佬,自以为在南洋是老大,活该你们在欧洲战场忙得焦头烂额!

  “我呢,接到调令过阵子要动身去印度,也不知道还能照应你儿子多久。”

  “印度?”简旌吃了一惊,他和韦丹的交情其实只是泛泛,但毕竟也是一点一点耕耘过的人脉资源,宪警队一把手换人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没人提前告诉他?

  很快韦丹给了他答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调令来得突然。在南洋这么多年大家相处愉快,现在说走就走,我很舍不得你们这些朋友。要是我一走,你儿子的案子还没完,也不知道新来的队长会怎么解决。所以呢,我比你还想尽快了结这桩事,一来是你我交情在这里,二来我也不想麻烦下一任。”韦丹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简旌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尽管还是开心不起来,心中大石却放下了一块——原来英国人抓简行严并不是为了自己走私的事。

  韦丹继续往下说:“我们在现场找到一把手枪,上面有他的指纹。因为没有人证,现场也没找到其他有用的证据,这恐怕是唯一能指认他的。手枪就在我这张桌子的抽屉里,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个物件……”

  敲诈犯,简旌想。

  韦丹的话,中心无非是“给我好处,我就放人,拖到新任,有你好看。”

  简旌打拼这么多年,从国内到南洋,什么风浪没见过,一个宪警队长提出的要求难不倒他。唯独想到儿子简行严现在不得自由,而且还遭了一顿毒打,心中有些牵挂。他再看不上简行严这个儿子,那也是他的亲儿子——哪怕是跟前的王富贵呢,也不容受别人欺负。

  他从韦丹的办公室出来,走到宪警队的门口,撞见《槟榔晨报》的记者肖海还在那儿徘徊。

  这一头,福尔摩斯·肖一看到简旌,眼睛放光,立刻跟了过来,不及王富贵阻拦,赶紧掏出证件自报家门。

  王富贵说:“走开,走开!”

  “简老板,请问您是为了令公子的事情而来吗?您认为他杀人了吗?”

  简旌黑着脸,步子迈得飞快,恨不得一脚迈进车里,又把汽车插上翅膀。

  肖海追着继续问:“令公子几次被宪警抓,是因为您和英国人闹翻了吗?会影响您在章亭会馆的地位吗?”

  简旌骂:“王富贵!你没吃饭吗?把他赶走啊!”

  “老板!我打不过他啊!”已经被肖海钳住双手的王富贵哭丧着回答。

  肖海嘴巴不停:“简老板,您去事发现场看过吗?令公子真的杀人了吗?”

  简旌停下脚步:“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过现场,您呢?您不会真的以为您儿子杀人了吧?”

  简旌一声苦笑,“小伙子,你不会以为现场有什么能证明我儿子没杀人,宪警队就会把他放出来吧?”

  肖海责怪自己单纯,嘴上还是咬住不改:“可是现场……”

  “随便吧,与我无关。你既然是记者,想写什么就写去吧。”说完简旌终于走到座驾前,吼了一声王富贵。肖海立刻松开钳着人的手,看着王富贵和他上了汽车,驾车而去。

  留在原地的肖海,生出一种对现实颇为无力的感觉,他跟随老师从祖国来到南洋,凭的是一腔抱负,但年轻人未免时而耽于幻想,总觉得在南洋这方异域,一切会跟国内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