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9章 简府家事

  乔治市的华人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遍整个圈子。不出半日功夫,发生在报社的事就流传出去,更不乏有好事者将其中桥段进一步加工,撒两把狗血,当这个故事回传给甘小栗之时,它已经兼具男女苟且和龙阳之癖两大元素,将甘小栗惹了个面红耳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甘小栗终于得知密斯特简的大名——简行严,正是乔治市富甲一方的华商简旌之子。

  说到这简行严,正如他父亲所言,在英国念了几年书,二十出头的年纪,终日只知游乐享受,大学迟迟不能毕业,眼下欧洲燃起战火,未及烧到英国本土,他一纸书信告知家里,休学离开了欧洲,经过圣约翰岛的时候又在岛上逗留了一段日子。

  报社事件的隔天,趁着母亲睡午觉的时间,简行严偷偷来到父母卧室旁边的书房里,父亲简旌的书房装修摆设就跟父亲本人一样事事考究。

  墙壁上贴着印花壁纸,白色的窗幔一直垂到地面,窗户与窗户之间摆着高大的盆栽植物,离房门不远的报架上一只银色的大象雕塑散发出古朴的光泽。简旌的书桌正对着房门,书桌上有一盏台灯,布艺灯罩是专门回国内找人手工刺绣上去的,台灯边上依次是一只玻璃罩的蜡烛台、一部电话机、一瓶墨水。书桌背后的窗户两侧的西式书架上,除了中式的线装书之外也有几部西式的硬壳书本——这些更多时候不过是在撑门面,简旌的英文水平远不足以让他读懂英文原著。

  简行严扫了一眼桌面放着的账册和文件,兴趣缺缺,径直走到靠墙的博物架上,从架上放着的一个木头盒子里抽出一根雪茄来。简行严熟练地把雪茄夹在手里,快步离开书房,反手关好房门,怎料简旌正好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看到了此刻的一幕。

  “你在干什么?”简旌的声音低沉有力,使他从声势上就遥遥领先了。

  简行严手往袖子里一缩,可恨的是他穿的不是古人那种宽袍大袖,雪茄尚有半截露在外头,无论如何都藏不起来。

  简旌出差刚回家,一边往二楼走一边看了看儿子做贼心虚的手,再看看儿子后面紧闭的书房门,最后把视线移到许久不见的儿子的脸上,说:“哼,你也就这点出息!”

  简行严脸上慵懒的表情没有改变,却避开了父亲的视线。这是他们时隔几年第一次见面,场面既不感人,也不欢喜。

  做父亲的还是问了儿子一句:“几时从英国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前天。”

  简旌鼻子里飘出一声冷笑,“放屁,当我不知道你在圣约翰岛干的好事?”

  简行严没做声,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心想,你还不知道我昨天在《槟榔晨报》报社发生的事吧,比圣约翰岛的还妙呢……

  “你愣着做什么?”

  “等你上来,我好下楼。”说完,只见父亲已经登上了最后一步楼梯,简行严一个闪身从缝隙中挤了过去,飞快地跑下楼梯。

  “混账!又往哪儿去?”简旌也不知道从几时开始,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变得水火不容。他一直推崇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父,至尊也”是他自己从小就接受的观念,使得他对他的父亲抱着尊敬甚至敬畏的心情。但是这套思想,在他第二次婚姻所生的这个儿子身上,是半点也没有体现出来。

  简行严没有停下脚步,抛来一句“帮母亲买东西”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虽然接近公历一月,热带的午后依然保持着三十度以上的气温,简行严贪图时髦穿了件长袖衬衣,卷起袖子在阳光下走着,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雪茄,没了抽的心情,又看到家里的马来亚园丁正在前院修剪灌木从,随手把雪茄送了出去。对方会几句中国话,不停向他道谢,他没好意思多停留,穿过院门来到街上。

  大街上没什么人,就连寺庙里的僧侣只怕也在这个时间午睡去了。简行严把额前的头发拢到脑后,心里黯淡地想:要不是在英国那边实在待不下去,自己何苦要回南洋来。再则,圣约翰岛上的日子虽然惬意,但他误认为自己开枪杀了人,在那岛上触景生情十分难受,只得硬着头皮到父亲跟前挨骂。

  父亲对他一向要求十分严厉,他却连要求的十分之一都未能达到。简行严生来懒散叛逆,送去英国念书之后更是学会那套西洋风尚,把父亲教给他的“君臣父子”忘得一干二净。他在英国的时候,说起来是求学,学业方面连一丝进步都没有,反倒是欧洲的战火给他找到借口,堂而皇之的摆脱了学习的困扰。

  简旌对儿子的种种行为大为光火,可他又不能追到英国去教训儿子,只好同意让人先回来,以后的事慢慢从长计议。

  结果办妥休学手续的简行严迟迟不从英国动身,一拖再拖,中途折去新加坡的圣约翰岛又呆了一段时日,回到家中看看日历牌,已是十二月底。

  回来的那天正好碰上父亲简旌去了外地,家里只有母亲一人。

  当时母亲准备参加阔太之间的一个聚会,正打扮之际,见儿子突然提着行李回到家,用惊叫声表达了自己的惊喜。她给了简行严一个喷着法国香水的拥抱,摸着儿子的头心痛地说:“阿严,你怎么比出国前更黑了?”简行严刚想在母亲面前释放一点游子归乡的感怀,母亲立刻杀了个回马枪。“行李你放楼梯底下的杂物间里吧,回头我吩咐佣人给你收拾房间的时候顺带把行李也给你安置好。现在我着急出门,你肚子饿的话喊人准备点心,家里的佣人还是那几个,你照以前那样使唤就行。”说罢她叫司机备好车,就离开了家。

  简行严站在阔别了两年的家中,听见身后大门“咣”一声关上的声音,苦笑了一下。他朝屋里喊了两声“荣叔”,出来了个小伙子。

  “少爷您回来了!”

  简行严把行李箱递过去,瞅了小伙子一眼,说:“你小子,两年不见越发有个人样了,女朋友肯定交了一大堆了吧?”

  “哪里哪里,不及少爷您。”

  跟仆人调侃了几句,简行严才觉得自己可算是回家来了。

  简家公子回到槟榔屿的消息直到“报社事件”之后才广为人知,上门来的人,从一开头看笑话的,到来巴结叙旧的,到保媒拉纤的,络绎不绝。简行严和旧时的狐朋狗友聚了聚,几年时间彼此也生疏了不少,聚在一起未免有点意兴阑珊。

  之后的某天,简旌在家中书房和人谈生意,送走客人之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便招呼来一个听差:“你去跟夫人和少爷说,中午就在饭厅摆饭,不要单独开小饭桌。”

  原来简家因为简旌工作繁忙的关系,时常不在饭厅正正经经吃饭。只有夫人一人在家时,便叫人简单做两样小菜送到卧室吃,而简行严少时在家总是没脸没皮和女佣们凑在一起吃饭,大了之后整天和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处,一年到头在外吃饭比在家多。这天他家厨子听人传话说正经准备饭菜在饭厅摆饭,当作是讨好东家的难得机会,忙活了好一阵,做了几样新鲜时令又讨人喜欢的菜,忙不迭放进食盒送去饭厅。

  饭厅里放着一张八仙桌,简家的三个人各踞一方彼此隔着老远,佣人给伺候着洗了一遍手,上了茶,这才开始上菜。一共五样,有鱼有肉有虾,佐以时令素菜,包含了闽南和海派西式菜谱,还有一道所谓“传女不传男”的娘惹甜品,也不知道身为男人的厨子老马如何学得。

  简行严看到把一道土笋冻放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厨子本人,心中起了疑惑,正想寻求解答时,只听简旌说到:

  “这样吃法实在有些浪费,老马,以后饮食从简,不可生出奢靡风气。”

  厨子老马唯唯诺诺地下去了,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简行严觉得当着父亲的面他连提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阿严,吃点菜。”简夫人说,她一时记不得儿子到底喜欢吃什么菜,只得笼统地招呼了一下。

  简旌吃了几口,开始说正题:“你这次休学回来,想过之后作何打算没有?”

  哎,该来的总会来。简行严回答:“在家花点时间补补功课吧。”

  “你在学校都学不好,回来槟榔屿跟着你的狐朋狗友整天在一块儿还能学好?白日做梦。”简旌训到。

  简夫人一言不发,拨弄着碗里的菜。

  简行严说:“也比待在那边好,在英国开销也大,终日还要叫人看不起。”

  简旌拿眼角看着儿子,继续讥讽着:“那也是因为你自己技不如人,叫我看,你用在女人身上的一半功夫用在学业上也不至于是今天的样子。我听说你在圣约翰岛上跟检疫站长的女儿打得火热,这方面你倒是战功赫赫。”

  简行严见母亲在场,不愿多谈这种事,连忙否认到:“没有,我跟她们都是正当交往,现在讲的是——不论性别都可以做朋友。”

  “正当交往?她们?到底有几个?你也就会在脂粉钗裙中鬼混吧。学学你二哥行懿,跟你一样出去留学,毕业之后现在在上海中央商场交易所有自己的生意,没向我要过一分钱。”

  听到父亲说起二哥,简行严的一对眼珠不由自主往左上四十五度飞去,浑然天成的一个白眼,二哥那是何许人也?活脱脱是简旌的翻版,两个人的长相简直一模一样,无非是其中一个老了点。简行严对二哥没有一丝好感,只觉得那人在娘胎里就熟读《厚黑学》,出生之后又将全部的机智才情典当给了神灵,换成通身的古板和沉稳。

  简旌捕捉到儿子的逆反情绪,强忍住脾气继续说:“过了春节我要回一趟上海,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正好跟言嘉和行懿一起住一段时间。

  “咣”一声,桌子底下简行严的脚撞到了桌子脚,差点震翻了桌上的菜盘。“我不去,我只想在家里好好学习。”

  “只怕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不在家。”简旌谈不上真正了解儿子,但做了二十年父子,对方有个什么样的做事风格还是摸得很清楚。他放下碗筷,看看一侧的夫人,身旁这位简夫人比他小十岁,眼下还四十不到,身为“娘惹”的她既有中国女人的端丽又带着一股南洋的娇憨。两人的婚姻是“利益结合”,所以也没有什么感情,顶多简旌贪图对方年轻貌美,不过结婚二十来年只生育了简行严这一个孩子,算不上“枝繁叶茂”。

  简夫人知道丈夫正在看自己,更加“眼观鼻、鼻观心”。

  简旌摇摇头,心中叹了一句:废物母子。

  再想他留在上海的原配妻子,那一位是多么的知书达理——只稍稍有一点枯燥无聊,教出来言嘉和行懿姐弟俩又是多么有出息,言嘉和行懿从念私塾到洋学堂再一路往上,哪一段不是优等生,现在言嘉已择佳偶配之,行懿初涉商场,不像一般富家子一样妄自尊大,倒是行事十分小心稳健,事事尽量考虑周全。

  简旌忽生一计:“去不去上海这事我说了算,不过比起春节之后的计划,我看抓紧时间给你请个家庭教师更重要。”

  “家庭教师?”简行严张大嘴重复到。

  “你搞清楚,你现在吃我的用我的,没有资格跟我挑三拣四。”简旌正色,然后又陈述家规一二三条,另给简行严布置了每日功课,他见儿子垂下头,以为自己在父子旷世之战中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这个时候一个听差过来打断了他们:“老爷,林秘书来了。”

  简旌拿毛巾擦了嘴,立刻站起身来说到:“把他带到楼上书房,我立刻上楼。”

  过了一会儿,简行严在饭厅门外里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一晃而过,那个男人长得相貌堂堂,目不斜视对自己的视线浑然不觉。他问饭桌的母亲:“那是谁?”

  母亲答到:“你父亲新请的秘书,叫林育政,年纪很轻但是很靠得住的样子,里里外外帮了你父亲不少忙。”

  “怎么赶在吃饭的时间来?”

  “听说你父亲通过会馆协调,刚买下一个酒厂,啊,就是死去周老板那个酒厂。眼下他跟林秘书忙着接手酒厂的生意。”说到这里,简夫人叹了一口气。

  噢,对了,简行严想起来自己那天在报社被学生堵截,起因就是因为开酒厂的周老板被人杀死了。他倒是对周老板其人没什么印象,看母亲表情阴沉的叹了一口气,觉得母亲大概是跟死者家里有什么交情,故而为之叹息。

  想到自己这一次回家,家里气氛还是跟两年前一样令人吃不消,只是这幅司空见惯的气氛里好像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简行严揣摩了一会儿,突然问母亲:“诶,这次回来怎么不见荣叔?去英国之前,我一直听他说想退休回老家,难不成已经退休了?”

  “他跟着你爸也有很多年了,是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况且他家还有老婆孩子,我们总不能不放他走。”简夫人回答到,漫不经心地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掩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