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7章 槟榔屿风云乍现(三)

  一船的男女老少经圣约翰岛辗转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已接近1940年12月下旬,船停靠在槟榔屿乔治市的港口,出了港口就是商业区。十七岁的甘小栗头一次见识到异国世界,双脚已经实实在在踏在土地上,心还在空中跳跃了半天。透过情绪的滤镜,四周风景在他眼里显得色彩浓烈,明媚如画,他竟忘我地往前边走边看。

  “你往哪儿去?”老赔拉住他。

  “嗯?”他一脸痴醉,还没从抵达终点的喜悦和异国世界的纷繁中走出来。

  老赔恨得又说了一遍:“你往哪儿去?你不找地方安顿下来吗?”

  “我?”

  “完了,这孩子傻了。”老赔搓着手,“你跟我走吧,给你找个住处,然后找人找工作随你。只当我白捡个傻儿子。”

  “谁是你儿子?占我便宜。”甘小栗反应过来,跟老赔一路打闹开去。

  老赔带他去港口附近沿海地带的一片“木屋村”,准确来说这些木头房子以高脚支撑,沿着海岸建在浅滩上,房屋之间贯穿着同样架空水面的木板小路,顺着小路的方向望过去,路的两边挂满了晾晒的衣服,几个煤炉随意的摆在木屋前,经年累月的生活印记让甘小栗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鄞县老家的街巷,回到了他跑过成千上万遍的路。

  这样的“木屋村”在乔治市沿海有大约十几个,是由十九世纪初来南洋的华人建立的,每个村子以姓氏区分,又因村子建在“桥上”,得名“姓氏桥”,比如“陈氏”村落叫做“姓陈桥”,“林氏”村落叫做“姓林桥”。

  老赔带甘小栗住进“姓周桥”的一幢二层小楼。

  “这是我一个朋友长租的一个房间,房东也认得我,你不要担心。”老赔熟练地穿行在木屋狭窄的通道上,侧过身对后面的甘小栗说,他从地板缝里摸出一枚钥匙,打开一扇房门,努了努嘴:“喏,到了。”

  眼前一个狭长的房间,前后错开摆着两张帆布床,对着门的窗户外面有个露台,甘小栗去看时,发现露台上有人大白天在那儿睡觉。

  “等我挣到钱了,替你分担一半的房租。”甘小栗对老赔保证到。

  老赔合衣往其中一张床上一躺,回应到:“行啊,等你挣钱孝敬你阿爸我。”

  甘小栗没有做声,他看着窗外——正巧他们这间房背靠街道面朝大海,海上风云莫辨,只怕过一会儿就要下起雨来。

  住下来便要张嘴吃饭,街头食铺很多,茶摊饼店酒馆也比比皆是,出门即可花几个铜子的钱买点吃的填肚子。姓氏桥聚集的几乎全是一代或者二代华人,饮食偏好和他们的故乡大体一致,而他们远在中国的故乡,正是闽南、粤北一带,也难怪从泉州崇武来的老赔在这里如鱼得水。

  甘小栗出门买了吃的,给老赔带了一份,回来的时候,窗子外露台上睡觉的家伙已经起来了,甘小栗透过窗子跟他打了个照面,彼此点点头。

  这个小小的二层楼里,一楼住着房东一家,楼上是两个出租单位,一大一小,大的那边挤了六七个下南洋谋生的男人,地板阁楼露台凡是能睡下的地方全被他们占据。小的这边刚好能挤得下老赔和甘小栗,老赔说租下这间房的朋友暂时去别处谋生了,交由他承租下来。这帮人白天出去打工,有拉人力车的,有在码头做脚夫的,也有在茶楼洗碗或者做侍应的,晚上相继归来,在一个屋檐下饮酒谈天,好不热闹。

  睡在露台上的男人名叫“天财”,身材五短,毛发旺盛,说气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来槟榔屿也有三年了,换了几份工作,现在在码头做脚夫,一点收入不是被卷进赌场,就是花在炮寨。天财搓着鼻子告诉甘小栗,有句话叫“青灯之上家乡无想”——青灯可不是青灯古佛的青灯,是炮寨妓女为客人点起的一盏销魂灯。天财说自己这辈子只怕也难回福建老家,当初既然当了逃兵,这点觉悟早有了。

  后来甘小栗得知,天财是从泉州江团长的部队逃出来的,至于逃跑的理由他没有说。

  这座木屋住的时间最久的租客老六原本也是这里年纪最大的,直到现在来了老赔。尽管被辛劳的工作侵蚀了面庞,看得出老六仍然是个英俊硬朗的人,眼睛明亮,鼻梁细窄,胸膛宽厚,两腿修长有力,在南洋娶过一个老婆——那女人原是被人拐到南洋,因为在人贩子手上落了残疾,遭到遗弃,被老六捡回家好心照料,后来凑合在一起成了亲。老六几年积蓄都花在给女人治病上,但是病痛最后还是夺走了她的性命。直到现在这个外表硬朗的人提到自己死去的老婆还会两眼泛红,转眼他用袖子一擦眼睛,扭头拉上人力车又开工去了。

  初来乍到,一穷二白,得有一份工作才能生活,能生活下来才能寻找阿爸。甘小栗央求老赔和这帮兄弟帮他介绍工作,老赔摇摇头说:“吾儿,你老子我已经给了你一个住处,工作你自己想办法吧。”他自己倒是每天早出晚归的,具体做的是什么却从来不跟外人道。

  其他兄弟热心快肠,见甘小栗念过一点书,做事活泛,又会两句洋文,纷纷帮他出主意,最后有人介绍他去一家杂货铺当伙计。就这样,甘小栗开始在海岸街一户姓高的中国人开的杂货铺里当起了伙计,和住处的其他人一样,过上了白天打工晚上归来的生活。

  甘小栗也向自己新认识的这帮人打听过阿爸的消息,大家纷纷表示没听过有这么号人。他不依不饶又问到:“既然我爸姓’甘’,我们姓甘的人就没在这里建个什么’姓甘桥’吗?我阿爸会不会是在那里生活?”

  老六托着下巴想了想,斩钉截铁说:“没有,根本没有姓甘桥。”

  甘小栗闻言,蔫巴地缩起了身子,寻找阿爸的第一个打击来得这样的快。

  屋外下起了雨,马来亚一年四季雨水总是很多,不分时间的疯下一气,常常不到一会又停了,木屋里这群漂泊在外的兄弟因为一场又一场的雨添了好些去国之痛、怀乡之苦,七嘴八舌的聊天戛然而止,天财在露台上望着远处朦胧的海面发呆,老六用脚踢了踢他们常玩的骰盅,又问老赔要烟抽。老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最便宜的卷烟,大家一人一口传递着抽着,传到甘小栗手中,他也鼓起勇气放在嘴里猛吸一口,呛到眼泪流下来。

  老赔对他说:“头天晚上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听着像是在喊一个姑娘的名字……好像是叫小桃?”

  “那是我妹妹,就是被拍花子卖的那个。”

  卷烟回传到老赔手里,老赔嘬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重申道:“女人就这个命。”

  同样的一场雨也扰乱了张靖苏的心境。同事们都已经下班了,他还留在报社继续工作,听见外面的雨声,于是离开书桌来到窗前,报社外面有一棵大得骇人的树——当地人称为“雨树”,树上生满了蕨类植物,遮住了原本粗壮的树干,树叶窸窸窣窣在雨中摇晃。张靖苏一时被牵动了思绪,自上次章亭会馆举行共话会过去了几天,这几天里乔治市里又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是圣诞节的来临,为了庆祝节日殖民政府以及一系列英资公司宣布在节日当天休假。南洋温暖的气候拦不住英国人过节的热情,他们在酒吧门口用棉花假装积雪,硬造了一个冬日的幻觉。子夜弥撒刚过,酒吧里头就大开筵席,不少黄皮肤的“吧女”也作陪在侧。这帮吧女远比炮寨妓女来得高级,着洋服跳洋舞,嘴里讲着几句英文,可到底做得还是相同的勾当,宴会一结束,不少吧女就和英国人结对离开酒吧。

  节日当天张靖苏受邀又去了一趟章亭会馆,是简旌借着节日的由头拉拢殖民政府官员,故宴会办得完全是西洋样式,在会馆一楼的剧场清空了场地,只在墙边放了一些长桌,摆上糕点酒菜,由宾客自由拿取。殖民政府派了个会说中文的小官,在舞台上讲了几句其乐融融的话。

  这次张靖苏虽然不是重要人物,但是简旌对他的来头已经了如指掌,特意举着酒杯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张靖苏笑得谦虚含蓄,充满职业素养,主动投去敬意:“简老板,久仰大名。”

  简旌还是和上一次出席共话会时一样,西装革履,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对张靖苏朗声说:“张教授,上次共话会没能与您结识是简某的不幸。听说您不顾与黑田总领事的反对,承许文彪先生的邀请从上海远道而来,投身到槟榔屿的华人报社,您这样的精神这样的境界让简某深深佩服。”

  笑容掩饰之余,张靖苏的脸不自在地红了一秒。才过几天,简旌就对他的过往经历了解得一清二楚,足见这人与国内信息往来之密。

  算了,自己反正也没想过隐瞒过往,张靖苏想到。

  林秘书也参加了宴会,仍是一副微微笑着的模样,保持沉默,与他的老板寸步不离。

  宴会上简旌频繁与英国官员窃窃私语,恨不得让全场都把他与英国人的密切关系看个清楚。

  章亭会馆的现任主席金医生当天没在场,很明显他没有得到英国人的支持,已经坐不稳主席的位置,现在轮到简旌风头正盛,他来完全是自讨没趣。

  张靖苏和上次共话会见过的其他几位侨商聊了一会,傅黎荞此刻不在岛上,他只好替自己的这位上司陪大家喝了几杯香槟。而正当章亭会馆中酒正酣意正浓之际,在乔治市的另一处,有人死于非命。

  正是圣诞节的第二天,12月26日,侨商周某被人发现死在家中,从现场来看是遭人刺杀。

  死者就是张靖苏在共话会见过的周老板,尸体还保持着张靖苏见过的样子——敞开前襟穿着一件黑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剃得几乎看见头皮,他那一说话就挤在一起的五官更是因为死前的痛苦紧紧拧成一团。在他胸腹位置,一把匕首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伤口处涌出的大量血液凝成大块厚重的黑紫色,像是中山装上多出的暗花。

  周老板遇刺时正在家中书房办公,老婆孩子均在其他房间且平安无事,他家中仅有的三四位佣人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但看书房中窗户大开,铺着厚厚的地毯的书房里有打斗的痕迹,似乎说明周老板确实遭到了入侵者的袭击。乔治市的宪警一时找不到头绪,索性把这家的所有佣人统统抓了去。

  这天张靖苏带着肖海来到了周老板家里,宪警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书房,尤其不允许记者。他俩只好在周老板家里站了一会儿,见到了周老板的遗孀——容貌平平无奇的周太太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面如死灰,情绪倒是平静,怀中揽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小孩子们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肖海的职务是《槟屿晨报》的记者,他掏出记者证向周太太表明来意,对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先生死了,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

  “您知道你先生生前,跟谁有矛盾吗?”

  周太太别过脸去不看他,回答到:“我再说一次,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

  张靖苏拉了拉肖海,说了声“请您节哀”,飞快地跑了。

  “老师你干嘛?”

  张靖苏向报社的方向走得飞快:“你不觉得周太太什么都知道吗?”

  “我没觉得啊……”

  “蠢货啊蠢货,你看她平平静静、闭着眼什么都不说,肯定早知道有这一天。我不是跟你提过,章亭会馆里有侨商投靠了日本人吗?昨天我在宴会上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投靠日本人的是周老板。”

  “啊——”肖海一惊,脱口而出,“谁干的?难不成是我们的人……”

  “……怎么可能?我不是早跟你讲过,这槟榔屿说起来巴掌大的地方,各种势力暗潮汹涌,刺杀区区一个周老板,英国人,帮会,激进分子,竞争对手,什么人都可能下手,甚至是日本人。”

  肖海不合时宜的开了个玩笑:“如果周太太长得漂亮,是情夫杀的也有可能。”

  张靖苏忍不住白了一眼,拉着自己这位学生兼友人一道回报社,他们要尽快将周老板遇害的新闻发出来。

  周老板突然被杀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不等张靖苏他们刊登新闻,章亭会馆的人已经通过口口相传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不管周老板生前为投靠了何人,他到底是槟榔屿有头有脸的华商,是章亭会馆的一员。得知消息的会馆主席金医生立刻告了病假,他的私人医院也关了门,看样子他是不想为这位暴死的华商讨个说法。总总迹象表明,金医生已经放弃了自己在会馆的地位,只求能独善其身吧。

  周老板一死,他名下的酒厂当即炸了锅,工人在周府门口闹得不可开交。会馆元老白十九公被请去主持大局,他乌黑的拐杖在地上扣三声,在东家门口吵吵闹闹的老少爷们立刻闭了嘴。

  “你们放心,有我主持公道,你们每个都吃不了亏。”说着白十九公转向旁边的周夫人,周夫人换了一身素服,依旧是苍白的脸庞,眉头皱成“八”字。

  她哀声说:“十九公,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做生意,还有一双儿女要抚养,先夫家族也不是人丁兴旺的家族,在槟榔屿又没有亲戚帮衬……我只想赶紧结束掉这里的生意,回福建去……”

  听到周夫人这样说,安静下来的员工们又吵闹了起来,当中一个人向白十九公求助到:“十九公,您听她的话,照她的意思,为了把厂子脱手怕是不想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我们跟周老板也跟了七八年,短的也有三年多了,周老板一死,她说走就走,让我们到哪里讨生活?她有儿女要养,我们哪个不是也有家人要养活?”

  白十九公的眼睛闭了一会,在人人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他又睁眼说到:“周夫人,你若无心照看生意,卖工厂的事——只要你信得过老夫,可以交给会馆代为办理,期间工厂生产照常,几个把头有事直接到会馆找我。周夫人尽管安心打点家中之事,照顾好孩子。”

  周夫人点头同意,工人听了也觉得有所依托,没有异议。

  除了卖厂一事,周老板的死还成了另外一件事的起因,不久后的一天,张靖苏在前往报社的途中,远远看到报社已被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