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1章 兵分两路

  他们在泉州一共呆了三天,后来的两天张靖苏和肖海直接把甘小栗留在旅店自个儿外出,甘小栗无从得知他们在忙着什么,从宁波三江头相遇之今,他对他们倒是很是信任。

  逗留泉州期间,江姵芝偷偷摸摸来过一次,这一次她只在旅店遇到甘小栗。

  “张靖苏人呢?”江姵芝受不了甘小栗身后飘出来的多人间的陈年气味,皱着眉头屏住呼吸。这家旅店还是清朝的老楼,外头还有半拉院墙摇摇欲坠,堂堂泉州江团长的女儿身在此处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甘小栗见她单刀赴会,便把挨过一巴掌的事甩到九霄云外,斜依在门框上,双手抱胸,没好气的说:“不在。”

  “带我找他去!”

  “我不去。”

  江姵芝本就不怎么讲淑女风范,把蛮腰一插,讥讽道:“你倒是忠心护主。”

  她个头不及甘小栗眉毛,这天穿着一身缀了蕾丝的西洋连衣裙,圆脸盘子上眼睛圆睁,鼻子上汗珠豆大,带着几分幼稚的可爱。甘小栗这回也换了身衣服,是肖海把自己的旧衣服送了他几件。那衣服穿在甘小栗身上显得空旷肥大,和江姵芝站在一起像是斗嘴的两个小娃娃。

  “你管我呢!”甘小栗说。

  “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不去。”

  这无聊的废话不知进行了几轮,江姵芝这一次没带跟班,又闯到生活圈之外的陌生场所,失去了掌掴的勇气,但是戏文里高墙从来就关不住思春的杜丽娘,江姵芝一心急,“嗷嗷”地哭了起来。

  虽然自己也是个很会哭泣的人,甘小栗还是立刻在少女的眼泪面前败下阵:“哎,你别哭啊——我其实也不知道张老师去了哪里,你有话好说,可别哭啊!”

  “嗷嗷嗷——你带我去找张靖苏吧!你带我去吧!这次不见他,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江姵芝双手抓住甘小栗的袖子乱摇一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别——哎哟我的袖子!”甘小栗叫到,不堪其扰,想出一招“缓兵之计”:“江小姐,你看要不这样,等张老师回旅店,我把你来的事告诉他,再带他去找你。”

  这招一听就是屁话,但是江姵芝居然天真地相信了,她抽抽搭搭地缓缓压制住哭泣,拿出手帕狠狠擤一把鼻涕,然后说:“我待会儿必须回家,只能这样了,但是你得押一件东西在我手上,不然万一你不带他来怎么办?”

  呔,这小丫头……甘小栗心里叫苦,脑筋又转了起来。只见他面露难色地点点头,小心翼翼从身上摸出一个金属牌来,百般不舍擦了又擦,最后双手捧到江姵芝的鼻子底下。“江小姐,这个,这个是家父的遗物。我身上别无其他,把这件东西押给你吧。”

  江姵芝接过去看了看,金属牌正面写着“泰隆侨批-泉州”的字样,将信将疑,可她又觉得眼前的少年穿得像个唱大戏的,人不人鬼不鬼没个规矩样子,张靖苏出门办事都懒得带上他,说明的确身份卑微,也拿不出什么贵重之物。这么一想,江姵芝就想通了。

  “好吧,这玩意我先收着,你可一定要带他来。”

  打发走江姵芝,甘小栗在旅店门口望着她一边大口呼气一边走远,心想这尊女佛可再也别来得好。不过,他砸吧着嘴又想,从前只见过阿旺和卖豆浆的翠萍两个人腻腻歪歪的场面,那好歹是两情相悦,到了这江姵芝头上,单相思少女表现出的巨大勇气和热情——令人不禁感慨,男女之情可真是扑面而来的一股酸臭!

  一个人在旅店等到天黑,张靖苏他们终于回来了,两个人皆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甘小栗暗自观察一番,什么都不敢问。

  这日的晚饭就在旅店解决,随便点了三个菜,旅店没有电灯,他们就在油灯前匆匆吃了饭。张靖苏和肖海闷不做声,甘小栗连忙抢着端碗递筷,在饭桌上狗腿地伺候着他俩。意外的是被伺候的两个人没有半点在意,好像很习惯被人伺候,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张靖苏突然回过神说:“甘小栗你给我坐下好好吃饭。”

  甘小栗赖皮地一笑,答道:“没关系,我苦出生。”

  “坐下。”张靖苏面色沉得更深,“人人生而平等。”

  好吧你说是怎样就怎样吧,甘小栗腹诽到。“对了张老师,今天江小姐来旅店找过你。”

  张靖苏脖子一缩:“然后呢?”

  “然后她让我带你去她家找她。”

  “她一个人来的吗?”张靖苏和肖海对视了一眼,问。

  “她一个人来,回去得也很匆忙。”

  肖海插嘴:“估计老余故意跟她透露了你的住处。”

  老余?甘小栗心中打了一个问号。

  张靖苏闻言叹了一口气,说到:“这个余宝瑞同志啊,总是什么好处都要捞一把……”

  “老师,别管他了,咱们到了南洋事情才刚刚开头。”

  甘小栗听不懂他们的哑谜,很知趣地吃着饭,若不是他在宁波恰好遇到了张靖苏,他也不会这样顺利地来到泉州,这样顺利的将要去往马来亚。他按部就班地听人差遣,指哪儿打哪儿,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紧抱张靖苏的大腿,便一鼓作气,不做二心。同时他也清楚,这两人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

  在泉州逗留的最后一晚,甘小栗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除了再想一次故乡往事,他也稍微憧憬了一下未来。

  原是这两天在泉州他闲来无事,跟旅店伙计聊了几句,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南洋。伙计说闽南早有下南洋谋生的风气,这两年从厦门弃守之后,闽南百姓更是疯狂向南洋逃难。那位店伙计跟甘小栗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南洋风情,水清沙白,椰林飘香,说起那里如何太平,如何遍地是发财机会,又说南洋女子如何妖娆多情。

  直到甘小栗问他:“你去过?”对方大摇其头,都是听说而已。

  然而店伙计的这番夸大其词还是引得甘小栗浮想连连,他在床上躺平身体,沿着这个思路,幻想出阿爸在槟榔屿过着富足安稳的生活。槟榔屿,一定有很多槟榔,满街散发着清甜的香气,阿爸在那边买了地,盖了楼……可他万一要是已经娶了二房姨太,姨太太肯让阿爸跟自己回宁波救妹妹吗?

  一翻身,他压到了师父托自己交给密斯特詹的信,怕是也难交出去,等到了南洋或许交给阿爸处理。

  “你还不睡?”睡在旁边床铺上的肖海悄声问他。

  “我……我睡不着……”

  屋里没有亮光,肖海看不见刚刚甘小栗脸上的表情,他凭着自己的想象满是怜悯地说:“明天就要跟着老师出发去南洋了,害怕吗?”

  沉默了一会儿,响起回答:“不怕。”

  “噗嗤。”肖海乐了,硬的像石头的枕头把他的平头压得更平,“怕就到你肖大哥的怀里来。”

  “……原来老师不在的时候,你是这样轻佻的人。”甘小栗还击到。

  “如果老师现在在你旁边,他大概心里也这么想吧。”

  一时闲谈坠入冰窖,过了好一阵,肖海又问:“你那口袋里随身带着的是啥?”

  甘小栗用均匀的鼻息声回答着他。

  一夜无事,第二天是他们几个人出发的日子。

  这天风雨如晦,肖海起了个大早,带着张靖苏给他的钱去掮客那里取了船票,付过尾款,尾款数目可不小,而且只能现洋交易。肖海虽然生在小康之家,见张靖苏对于船票的价格眼睛也不眨一下还是吃了一惊,暗自猜测老师收入到底多少,不止可以负担高额船票,对于临时增加一个甘小栗的预算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拿了票转头来,天下起瓢泼大雨,肖海三步并两步跑到码头,被雨水淋得透湿。可雨水不能击退一心要去到码头的泉州百姓,快到码头的时候,周围人数陡然暴增,肖海突然被裹进了人潮,他觉得自己还没出海就率先搭上了一叶小舟,在潮水中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来到约定的地方,看见张靖苏和甘小栗落汤鸡一般在一个屋棚下面等他。

  “怎么回事,老师?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张靖苏不住地抹眼镜上的雨水,回答:“崇武那边逃来的人,说是还有一艘船今天也要出海。”

  肖海指着地上的两只皮箱又问:“这是行李?”

  “我想了想,精简了一些。”

  “可有些东西……”

  “联络了老余,让他去想办法以后给我弄到马来亚。”

  两人讲完话,看看一旁的甘小栗弓着身体像只虾一样,肖海便问他:“甘小栗你是肚子痛吗?”

  甘小栗一边弯腰一边努力抬起脖子仰起头说:“我的肚子不能淋雨。”他怀揣着那张信纸,为了防雨,用几层破布卷了个布包将它保护起来,却还是经不起这样的大雨,只得弯腰护住。

  “怀孕也没你事多!”肖海讥讽。

  登船时间临近,三个人各自带着随身的物品,额外又背了一些干粮,冒着雨挤在人群中朝指定的轮船前进。

  甘小栗一面顾及怀中的布包,一面又担心背上行囊被挤掉,瞻前顾后走得很慢。

  张靖苏回头见状,忍不住伸手过来,顿时甘小栗感觉自己被一只温暖有力又骨节突出的大手给拽住,在他一步之外的张靖苏,乱发贴在额头上,眼镜上满是水痕和雾气,雨水沿着头发流到面颊,再沿着下巴流进长衫的衣领里。,

  “小栗,走快点。”张靖苏低沉有力的声音仿佛穿透人群,撞击着甘小栗的耳膜。

  那声音重复了一遍:“小栗,走快点。”

  雨水中,甘小栗被拉住手腕,手腕处传过来对方的力度和温度,他如同喜得救命稻草的小孩子,内心中一阵雀跃想要跟上前去。

  人潮却一下更加猛烈地向他击打而来,原来头顶传来了飞机螺旋桨的声音。三架画着膏药旗的飞机呈三角形排列,在港口的上空盘旋。尽管并没有炸弹投下来,人们还是凭着本能想要尽快逃离此地,一时间,叫喊和哭声纷纷响起,男女老少一同跌倒在地,手脚纠缠,衣角拉扯,行李散落,泥水四溅,场面极度混乱。

  肖海帮张靖苏托住行李箱,仗着自己体格强健在人群中一边躲避一边前进,他回头看看身后,张靖苏还在和甘小栗在后面磨磨唧唧,刚要回头帮忙,头顶飞机压低机身几乎是擦着道路两边的房顶略过,紧接着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肖海忙往回跨出一步,扶住几乎被人撞倒的张靖苏,可正是因为这一撞,张靖苏松开了甘小栗的手。

  两人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四下望去,哪还有甘小栗的影子。

  甘小栗体会到短暂的感动之后,重重地跌了下去,从他身边包抄而过的无数个人形成了一个深坑,把他埋了起来。接着他眼前出现了扭动的裤腰、跑脱的鞋子和向他袭来的脚,雨水和泥水浇了他一身,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差点弄掉了怀里的布包,最后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被一浪一浪的人潮拍向前去。

  “张老师!肖大哥!张老师!”他大声喊,将一只手伸向高处,然而这一次救命稻草断掉了,并没有温暖有力又骨节突出的大手来拽住他。慌乱之中甘小栗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不由己地跟着一群崇武逃来人涌向另一艘海船停靠的方向。

  这艘船由黑色的木头打造,使用年代久远,有改造翻新的痕迹,停在张靖苏搭乘的那艘英国轮船旁边显得又小又破,随着大批乘客登船,船身被压低了许多。原本把守舷梯的船员在日军飞机飞过的档口暂时离开了他的岗位,所以甘小栗被推怂着上船时,没有任何人检查他的船票,他晕头转向地上了船,直到被挤进船舱才终于恢复了神智。

  这是哪儿,他问自己。

  一股裹着盐粒的霉味袭来,周围是仓惶的人群,没有人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