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积雪融化, 屋檐上啪嗒啪嗒滴水,比昨夜下雪时还冷些。
司翎萝讲了一桩旧事,绍芒听得心中发寒, 不觉袖了袖手。
原来殷彩本家并不富裕,她八岁时, 母亲二嫁,进了齿雨城大官家的门, 那官家吃着祖上的爵位名望, 内里腐乱, 幸亏娶了位深明大义的娘子掌家,勉强撑了十几年。
大官赌钱常输偶赢,夜里回来就吃闷酒,抱怨自己怀才不遇, 官场不得意, 赌场也败兴。
原配劝他开源节流, 莫要坐吃山空, 大官不乐意,与之争吵, 吵着吵着便施以拳脚,推搡之间,原配落湖, 这丈夫在亭子旁边看了许久, 夜风打旋儿灌入后领,才想起呼人救妻。
原配还是死了。
据说还怀有身孕,是个男胎。
关于这个男胎的传闻也有许多, 曾在大官府中做事的仆人说漏过嘴, 夫人一胎生的女娘, 大官不爱,二胎生的也是女娘,不过百天没到就死了,大官不甚在意,连个葬礼都不办。这个男胎得来不易,用了不少土药方,包括但不限于以亲女指腹血入药。
大官知道此事后,悔不当初,于是连夜托媒人问亲,找了续弦。
便是殷彩的母亲殷元洮。
殷元洮入府那日,上弦月皎,璨如剑芒。
一切从简。
新婚夜独宿婚房这件事并不意外,她本就是从符离逃过来的,妖魔乱世,齿雨城由璇衡宗护着,少有灾害,她不过想寻个避难所,并不奢求什么举案齐眉的情缘。
只是既然嫁了周家做新妇,还是要担起责任,府里亏损极多,她得想办法了。
殷彩不过八岁,离了母亲便睡不着,仗着小小一团,仆人抓她不住,竟然穿园过院,找到殷元洮的新房。
眼泪一串一串,哭个不停,但不出声,拼命往母亲怀里跑。
殷元洮知道大官今夜不可能来,就留了殷彩在房中睡。
只是烛火熄灭之时,她隐隐约约在大红帷幔后面看到了一双漆黑冷郁的眼睛。
殷元洮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殷彩抱得更紧。
因为这个举动,帷幔后那双眼愈发阴沉。
殷元洮前半生经历曲折,刚生下来就让亲爹娘给卖了,幸好买她的是富商夫妇,十岁之前过得不错,人家拿她当未来媳妇养,但没想到那对夫妇止生了个女娘,媳妇自然做不得,就叫她给自家女郎做姐姐。
熟料亲生父母在这时找上门来,整日在门前哭喊叫骂,要这夫妇把亲生女儿还回去,甚至还上报官府。
殷元洮不愿牵连养父母,决然拜别,跟上亲生父母走了。
亲生父母自然不是出于慈爱,甚至在他们来了此地后,压根没想到这个女儿,某日撞见富商夫妇领着殷元洮拜长生庙,才记起这是她们卖掉的女儿,见女儿姿容不俗,觉得当初卖亏了,就想出个撒泼的法子,本意是多要点钱财,可哪晓得殷元洮辞别养父母,给人家磕了三个响头,跟着来了。
这对夫妻算盘落空,就想着将殷元洮再卖出去。
于是殷元洮就被卖给一位得着肺痨的富绅。
这富绅品性如何并不知,但这家的婆母和小姑子倒是好相处,殷元洮也没受罪,就在这家常住下了。
生了殷彩后,婆母说本家姓不祥,而殷元洮人品贵重,贤淑有德,不如随她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符离那座浮水玉殿上的魔族发疯害人,一家死没了,只剩她和殷彩。
辗转几年,她带着殷彩嫁入周府。
新婚之夜,新房的帷幔后面藏着一双阴沉冷漠的眼睛。
她却不怕。
她在嫁来之前已经了解过周府的人事,猜想这便是府里的大姑娘,将熟睡的殷彩抱起来,下榻往帷幔那边走。
熟料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纸老虎,见她主动过来,就往后退去。
殷元洮朝她招手,道:“你是凉茵是不是?别怕,我是二娘,我抱着的是妹妹,你们还没见过吧?来,过来,我哄你睡?”
那个女娘哪里受过这样的好意,能吓坏她的从不是掐拧毒打,或是挑破指尖取血,而是这样温柔如水的声音。
她转头就跑了。
殷元洮不知所措,看了看怀里的殷彩,狠了狠心,将殷彩放到床上独自睡着,披上斗篷去追凉茵了。
夜风阵阵,不知何时飘起小雨。
风翕雨疏,殷元洮看着幽僻的花园,站在桥上,伸手去扯斗篷,这才发现斗篷已经跑丢了,风吹得越来越狠,殷元洮又冷又怕,倏然间发现,她跟丢了。
老实说,她很怕。
当初在养父母家时,常被称赞端庄大气,可她真的很胆小。
脚步加快穿过花园,有些花半开半含,看上去像拳头一样结实,她走着走着跌进一个树坑,崴了脚。
藏在桥底下的女娘听到一声惨叫,终于把头探出去。
追着来的二娘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她深呼吸,壮了壮胆,往花园边缘走去。
殷元洮在树坑里冻得发抖,忍着没哭。
她现在是府里的主母,要担事儿,再说,若让人知道她是追着凉茵才崴了脚,恐怕府里人又要嚼舌根,听说那位大姑娘过得并不好。
就在她艰难起身,准备攀上去时,头顶出现一道阴影。
借着月色看去,女娘发髻整齐,容貌昳丽,神色冷淡,形销骨立。
殷元洮吓得呆住,后知后觉,抓着树根的手松开,又跌回坑底。
但这回她没出声,闷哼着把痛意咽下去了。
缓了会儿,她才问:“成婚前我不能见夫家人,这才没来看望你,你别怕我。”
女娘冷嗤,偏头道:“谁怕了。”
殷元洮一下子就看透她的本性,是个嘴硬心软的小女娘,和她的殷彩一样让人想去疼爱,“那你跑什么,我可不会吃了你。”
女娘气道:“闭嘴,不然你今晚一直在里面待着去!”
殷元洮逆来顺受似的,真的不讲话了,只用眼神求她。
女娘敛着眼皮,心里做了一番斗争。
她心道:“我可不是好心,这女人坏得很,我才不是想搭救她,只是怕别人知道她跟我出来才摔倒,又要骂我。”
反正她最后还是把殷元洮拉上去了。
殷元洮上去后,撑着她的肩,单脚站着,诧异到脱口而出:“你力气真大。”
女娘闻言,神色中竟有一丝沉痛。
殷元洮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传言说,原来的周夫人让十五岁的周凉茵负石上山,为她求子。
凉茵是女娘,有自尊心,按照齿雨城的风俗,女娘本不该露面,可周夫人为了求子,竟然让凉茵背着石头上山,走了三千石阶,跪神求子。
殷元洮要道歉,但周凉茵冷漠地别开脸,竟要走了。
殷元洮没了支撑,又跌在地上。
周凉茵回头,怒声道:“麻烦!”
说完这话,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府里谁都压她一头,她怎么敢这样说话?这个二娘若是计较起来,她明日连口饭都吃不上了。
她很慌张。但是拉不下脸去道歉。
殷元洮将她的一切想法尽收眼底,有些心疼。
“我自己回不去,凉茵?”
周凉茵气急。
殷元洮提议:“你扶我回去?”
周凉茵忍了又忍,竟然真的上前扶起她。
殷元洮准备撑着她的肩往前走,刚要道谢,岂料周凉茵直接将她背起来,一言不发往新房走。
殷元洮吓了一跳,怕周凉茵背不起她,但一路走的很稳。
她甚至都要忘了扭伤的脚踝。
回到新房时,殷彩已经醒来了,找不到娘亲,就缩在床脚哭,看到周凉茵背着殷元洮回来,她跟个蹴鞠一样,飞出床榻,圆滚滚一团,扑到周凉茵身上,攀了上去,抱住殷元洮的脖子,亲了又亲,“娘亲你去哪里了啊!”
她的口水落在周凉茵颈间。
殷元洮连忙道:“阿彩快下去,姐姐抱不动你。”
殷彩甚至都不知道姐姐是谁,嘴里就说:“抱得动抱得动。”
殷元洮不知道周凉茵是什么表情,反正周凉茵一言不发地将她们母女放到榻上。
殷彩的眼泪还一串一串往下掉,周凉茵把她从身上扯下来,起身要走。
殷彩扯着她的袖子不让走,“姐姐、姐姐。”
殷元洮正要说话,周凉茵已经发火,甩开殷彩:“滚开,鼻涕虫!”
殷彩吸了吸鼻子,滚烫的眼泪快要淹了新房。
殷元洮苦恼,一边哄殷彩一边道:“凉茵,阿彩她就是粘人,但很听话的,你看她哭也不出声……”
周凉茵没回应,径直出了门。
殷元洮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气。
她知道,想要亲近周凉茵,不是一时就能做到的。
只是没一会儿,她哄睡殷彩时,周凉茵又去而复返,丢了一瓶药给她。
冷冷说:“麻烦死了!”
殷元洮愣了愣,正要道谢,周凉茵疾步离开。
话说到此处,殷彩已经从修心堂出来,作揖道:“二位随我进去吧。”
司翎萝看了绍芒一眼:“晚上来找我,我继续跟你说。”
绍芒点头,后又反应过来,这些天她们根本就形影不离。
她微微一笑,殷彩发觉后回头看她,表情不解,绍芒照样回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