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速赶到医院。

  实际上, 小镇上的公交车,就跟小镇的生活节奏一样慢悠悠。

  陈复止心急如焚,在公交车到达的第一时间就蹿下了车子, 往医院赶去。

  好在沈俏俏只是先提前打招呼, 她在给陈复止打电话时还在最近的市区, 直线距离有六十公里。

  陈复止才知道,沈俏俏这次到米国是陪同一位跟家里有做生意的米国人, 来见陈复止只是顺道。

  “我出来前可是受了某人的嘱托。”沈俏俏刚一走近套房, 就对着陈复止眨眼, 艳丽俏皮的模样一如之前。

  说起来也不过是短短三个月, 沈俏俏又时不时在朋友圈分享日常。

  她丰富多彩的生活,一直是对外开放的,陈复止好像一直参与着沈俏俏的生活。

  可陈复止却仿佛过了很长时间, 他盯着沈俏俏熟悉的脸,缓缓输出口气, 眼中泛起思念, “好像又变漂亮了。”

  沈俏俏上半身短袄, 下面穿一条浅色牛仔裤,在凄惨的寒风中露出一圈手指长的肚皮,潮范十足,但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她一进病房就跺了一下脚用来驱散寒意, 眼睛却上下打量了一圈陈复止,而后满意地点头, “你看上去也帅气了不少,长肉了。”

  陈复止露出个含蓄的笑, 这边的医生一直对他一对一服务,刚开始的一个月, 他的状态一直不太好,后来也不知道是环境变化,还真的如他们所说,他的年轻的身体有强大的求生欲,他的病情明显得到了控制。

  同时,他的眼睛不由往沈俏俏身后瞟去。

  失望在眼中一闪而过,后面没有人。

  陈复止眼皮半垂,敛下眼中的失望,怕被沈俏俏看出不自然,他扯了扯唇浅笑道,“不是说还有一个人?”

  “哦?老孟?”沈俏俏下意识转身看了一眼,不太在意说,“他应该在院长办公室谈事情,我想你看到他会别扭,就没有让他一起来。”

  砰砰砰——

  在听到老孟这个字,陈复止心脏条件反射般猛烈跳动起来,仿佛要穿出心脏。

  但沈俏俏的话,又让陈复止怅然若失,但这点别样的情绪,很快就被能见到孟昨非的激动冲淡,“我想见见他。”

  沈俏俏却奇怪地看了陈复止一眼,有些迟疑道,“你真的要见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院长办公室。”

  “好。”陈复止一口答应,根本没有因为沈俏俏迟疑的神色往深处想。

  三个月来如例行公事的问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克制。

  但意识到马上可以见到孟昨非,什么理智都化为泡影,只剩下最原始的冲动和喜悦,他想见见孟昨非。

  他在这里很好,没有委屈,没有不适应,但就是有个人让他牵肠挂肚。

  只是见一眼就好,感受他在不远处,就会由衷感到满足。

  “你可不要紧张啊!”沈俏俏不放心叮嘱。

  陈复止脚步轻快,不觉得有什么可以紧张的。

  很快到了气派的院长办公室,陈复止盯着沈俏俏敲门的手,等着办公室内传来一声地道的英文,沈俏俏推开门,示意陈复止一起进来。

  那道门后面,就是孟昨非。

  陈复止口舌发紧,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沈俏俏却奇怪看他一眼,笑着对里面的人撒娇,“姑父,我来啦,表哥的朋友要来见见你哦!你可不要吓到人家。”

  一瞬间,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什么期待紧张化为乌有,极度的期待化为酸涩。

  笑容僵在了脸上,陈复止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他如同机械般走进办公室,眼睛不死心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梭巡一圈,确认没有想见的那个人,他公式化般微笑起来,看向那位老孟。

  沈俏俏的姑父,应该是孟昨非的父亲,他跟孟昨非长得有五分相似,但气质却跟孟昨非有天壤之别。

  孟昨非为人冷淡,他的父亲眉宇多了几分人情练达,或许是上了年纪,面庞不再像年轻时棱角分明,目光柔和,也更为儒雅随和。

  他看向陈复止时,眼中含笑,仿佛在看一位疼惜的小辈。

  沈俏俏也自然而然在在他面前撒娇,孟昨非父亲也是宠溺回应。

  这是孟昨非的家人,是他此生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陈复止好像一个窥视他人的小偷,突然现身在所觊觎物品的主人面前,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保持理智,向孟昨非父亲表达感谢,又在孟昨非父亲的邀请下共进晚餐。

  孟昨非父亲像所有宠爱孩子的家长一样,询问他在美国的生活十分舒心,病情如何,有没有跟孟昨非联系,还有将来有什么计划。

  陈复止艰难回答。

  他知道孟昨非的家人,应该会跟孟昨非本人一样通情达理,明辨是非,也有独特的做人魅力。

  但他并没有想见孟昨非家人的打算。

  在孟昨非父亲洞悉世事的眼神下,陈复止如坐针毡,高级餐厅的美食他食之无味。

  离开餐馆,孟昨非父亲司机开车送他和沈俏俏到预定酒店。

  等车子驶出视线,陈复止那根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沈俏俏看如同溺水者获救的表情,小心开口,“明天司机会送你回医院。”

  他们吃饭,来到了最近的市区。

  孟家的医药跟当地一家大型制药公司有合作,孟家因此在当地也有不小产业。

  陈复止仿佛才注意到沈俏俏,歉意笑了一下,希望不让沈俏俏扫兴,但开口确是,“孟法医还好吗?”

  沈俏俏愣了一下:“就是他让我过来,顺道来看看你。我们都很想你,但你知道孟昨非的职业,不方便出国。你,是不是以为,姑父是孟昨非?”

  陈复止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在孟昨非父亲面前的表现是不是不自然,也不想多做解释。

  沈俏俏皱眉:“抱歉,是我没说清楚。”

  “不。”见沈俏俏道歉,陈复止连忙接过话,“是我的问题,是我想多了,我能在米国安心养病,也是孟伯伯在背后帮我,我说什么也该亲自道谢。”

  沈俏俏目光复杂:“复止,我这个人大大咧咧,有时候为了给朋友一个惊喜,是不会瞻前顾后的,但表哥跟我不一样,他这个人追求稳妥,如果他来米国,肯定会事先跟你约好时间的。”

  言下之意,孟昨非就算来了米国,也会事先告诉陈复止。

  陈复止苦笑:“是我没反应过来。”

  他的脑子宕机了,明明感到有些不对劲,但感情战胜理智,才丢了那么大个人。

  沈俏俏欲言又止看着陈复止,抿了抿唇。

  如果一个朋友帮助自己很多,她也会依赖亲近的吧?

  虽然觉得陈复止状态不太正常,她终究没说什么。

  接下来,沈俏俏还有别的行程,短暂跟陈复止聚了一天,就去跟别的朋友汇合。

  沈俏俏走后,陈复止怅然若失,已经开始想念离去的朋友。

  不过好在,陈复止收到了□□希的信息。

  孟昨非给他发了一个地址,是米国一个儿童行为矫正中心的地址,□□希被收养后,就被送往矫正中心复建。

  收养她的那位女士因为工作自由,办理了签证照顾希希。

  希希情况特殊,Y省警方和福利院有定时回访希希的近况,孟昨非能知道希希所在矫正中心地址不算难,难的是他有这份心。

  陈复止对着孟昨非发来的地址,输入网页浏览,发现这家矫正中心历史悠久,在米国颇负盛名,最主要的是,那所矫正中心就在隔壁洲,乘坐火车的火四个小时就能到达。

  在国内时,陈复止一直没升起过去看望希希的念头,他知道希希是被季童的朋友所收养,他不想跟季童沾上半点关系。

  现在国内季童是彻底凉了,官司缠身,演艺事业彻底泡汤,几乎到了人人皆嘲的地步,陈复止并没有关注他,不过因为他实打实火了几年,陈复止在米国也听过一些他的消息。

  另外一些人,陈复止更加不关心,只有名气太大的丁漠漠他大概知道一些消息。

  丁漠漠原名被扒,一直忙于诉讼,媒体频繁报道她在丁漠漠名下的资产被冻结,也有不少曾经跟她合作过的艺人站出来落井下石。

  他们是好是坏,丁漠漠无心关注,有时候沈俏俏也会突然说一嘴谁谁谁又怎么了,但很快意识到陈复止并不想听,就及时打住话题。

  因此,陈复止没想到孟昨非会给他希希的消息。

  陈复止:真好,那里的医院很专业。

  孟昨非发来一串希希所在的矫正中心简介。

  陈复止:好的,太晚了,我想休息了。

  孟昨非:好,晚安。

  过了一会儿。

  孟昨非:你见过我爸爸了?

  孟昨非:睡了吗?没吓到你吧?

  孟昨非:好的,晚安。

  陈复止睡浅,迷迷糊糊听到手机响动,看了一眼信息,又闭上眼。

  等到第二天,陈复止搜索前往矫正中心路线。

  他向主治医生询问了身体状况,得到允许可以暂时离开医院,而后给矫正中心打去电话,预约了看望希希时间,又跟试图跟希希的养母联系。

  希希养母跟季童认识,陈复止请求希希养母不要提起关于他的事情。

  希希养母知道他跟希希的渊源后,并没有拒绝他的探望,至于跟季童提起他这个人,希希养母表示现在圈内人都对季童避之不及,她不会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陈复止稍稍放心,不过他心里也有数,就算希希养母告诉季童,季童也没有能力在异国他乡找一个没有透露地址的人。

  况且希希养母说的没错,跟一个声名狼藉已经失势的维持关系,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他只要小心不要透露自己的具体情况,不会有人可以打扰到他的生活。

  莉莉这个小姑娘知道他打算离开医院两天去探望旧识,好奇的直打听他朋友来历。

  陈复止没有透露,莉莉就退而求其次帮他规划路线,购买火车票。

  米国公共交通没有国内发达,他得先从医院达到市区,而后打的乘坐火车,横穿过两个小城市和平原,才能到达希希所在的洲,再之后就没有公共交通,得再次打车。

  不过根据莉莉在网上查询的路线,希希所在矫正中心所在地域并不繁华,打车或许有些困难。

  可以的话,陈复止应该在当地租一辆车。

  “太不现实了,不会有人把车租给一个外国病人的,除非你能买下一辆车,不过你可以问问租车公司,可以不可以雇佣一个司机跟你,如果你出价足够高的话,会有人愿意的。”护工提出建议,“我可以把你送到火车站,剩下的路程只能靠你自己,正常情况下你在那边住一晚上就可以回来了。”

  “我给你兑换了足够的现金,记住财不外露,这是莉莉查询的洲警署电话,还有保持手机畅通,大部分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有信号,如果进入人烟稀少的地带,可能出现短暂的没有信号的情况,小心一点。”

  “妈妈,我真想跟陈先生一起去。”莉莉跃跃欲试。

  护工狠狠瞪了女儿一眼:“闭嘴!你出门只会给陈先生惹麻烦,而且我养你们几个哪里来闲钱!”

  陈复止做好攻略,从医院到达希希所在的矫正中心,在国内相当于跨省,只是这边的公共交通没有国内发达,加上异国他乡不熟悉当地的环境,容易给他造成困扰。

  还有就是莉莉妈妈说的,这边夜晚会有许多流浪汉,住进酒店后,就尽量不要出门了,一些贫困街区的警察并不会为外地人提供保护。

  “好,谢谢。”陈复止一一应下。

  在莉莉妈妈送他去往火车站的时候,冬季的寒风凛冽起来,原本清亮的天空笼上了一团乌云,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寒意。

  “要下雪了。”莉莉妈妈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嘟囔了一声,“保险起见,咱们应该去买一件厚实的羽绒服。”

  陈复止看了眼天色,身体仿佛感受到冷气般瑟缩了一下,“去最近的商店吧!”

  从商店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刮起了冷风,莉莉妈妈将他送到火车站,再三叮嘱后,着急回家照顾不省心的孩子们。

  老旧的火车站并没有及时为顾客打开空调,座椅上不少年轻小伙冻得爆粗口。

  陈复止穿着面包块似的羽绒服站在角落,他穿的干净体面,有两个年轻小伙过来搭讪。

  陈复止提防着看着他们,装作自己不懂英文,那两个小伙才悻悻离去。

  很快,他坐上了火车,火车上开着暖气,可惜火车工作时间悠久,暖气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车厢内很多没有准备的旅客,时不时站起来走路取暖。

  好几次,边上有人好奇看着他,似乎有想要交谈的意愿。

  陈复止都当作没看见,后面索性闭上眼装作睡着了。

  火车一路颠簸,等到希希矫正中心所在的州,天色已经暗沉,外面的积雪已经覆盖过了脚踝。

  空气中的寒意不断从脖领渗入。

  陈复止到站第一时间联系了在网上预约的司机,司机是混血,祖上也是华人,有一口不算流利但可以正常交流的汉语。

  莉莉在网上找的一家专门接待华人旅行社找到的导游,因为现在不是旺季,兼职出来带人在周边转转,因为陈复止出价高,他欣然接受了这个私活。

  两人见过面后互通了姓名,司机热情地要帮陈复止接过背包。

  陈复止抱着背包的手一紧,长了心眼护住背包,“谢谢,里面就是衣服,我自己拿就可以。”

  司机笑起来时露出一口大白牙,憨厚又温和,没有将陈复止护包的动作放在心上,“本来预计晚上八点就能到矫正中心,但现在天黑了,又下着雪,为了安全我在矫正中心的必经服务站订了旅馆,明天等雪停了就可以出发,不会耽误你回去的时间。”

  陈复止按照司机说的,对照了眼时间表,发现时间确实对的上。

  他没有跟司机透露过自己的来历,司机不知道他有很多空闲时间,把他当成赶时间的旅人,才会为他做好最妥当的安排。

  陈复止没有意见,点头,“可以。”

  坐上私家车,司机第一时间开足空调,跟陈复止介绍附近街区的历史。

  暖烘烘的空气还有耳边聒噪的话,让陈复止昏昏欲睡。

  司机连续叫了他几声,陈复止才迷糊睁开眼。

  “别睡过了,等会要下车,突然接触到冷空气会感冒的。”司机贴心地递过来一杯瓶装矿泉水。

  陈复止顺手接过水,瓶装水已经拧开,燥热的空调熏干了他的嘴唇,陈复止抿了一口矿泉水滋润唇瓣,想起要给莉莉妈妈报平安。

  “这边信号本来就不好,加上又下雪,估计更加连不上网,再等等,等到服务站就有网络了。”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

  莫名的,陈复止看着司机的笑脸,升起一股寒意。

  下一秒,他眼前突然一黑,世界陷入了黑甜。

  “这么护着包,里面也没什么宝贝!”

  “几千块,也算是有收获了,真是蠢货,一点假装的好心就敢相信人,谁跟你是同血脉的人,老子是米国人!”

  “太重了,就扔到马路边上算了,是死是活,看他自己运气了。”

  呼呼——

  寒风持续吹着。

  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没一会儿,雪地中就堆起了一个凸起的雪坡。

  随着私家车逝远,世间彻底成为黑幕。

  无边的白雪,和扯不开的黑色幕布,没有人烟的荒野,一个生命的温度在逐渐消散。

  清烹满汉全席9

  四肢的血液好像凝结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柱, 刺的血管皮肤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

  意识在虚空中沉浮。

  “够了!你有必要一遍遍重复自己带孩子有多难吗?我赚钱看人脸色就不难了,回来还要看你脸色,你少拿替我生孩子这事压力我, 不是我逼你生的, 你要是觉得是给我生孩子是委屈了你, 你当初怎么不打掉!我就是被你,被你的孩子给绑住了!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你爸走了,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 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不!你就是个恶魔, 毁灭我人生的恶魔,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没有孩子, 我没有生过孩子。”

  “乖孙,以后外婆跟外公会陪你, 今天晚上吃什么?孙孙最喜欢的小肉圆子好吗?”

  “阿止, 要不是你收留我跟嘉名, 我才能把房子出租出去,不然单靠我放学去打工的钱,根本养活不了两个人。你放心,以后我也会像对待亲人一样, 照顾好你。”

  “复哥,哥哥没了, 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亲人了,你不会也要离开我吧——”

  “你真的让我住在这里?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我睡地上就可以,不用买床的——谢谢你, 你真是个好人。”

  “复哥,你人真好,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温柔最有耐心的前辈,不过我一直请教你,会不会打扰到你?我可以冒昧请你共进晚餐吗?”

  “先生。”

  “先生?”

  “先生!”

  眼皮像是沾了强力胶水,怎么也睁不开,虚无的空间,一张清冷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那张脸上明显挂着关心的神色,清俊的眉头微蹙,目光中有些不赞同。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嗡——

  神魂一下子回归躯体,陈复止猛然睁开眼睛。

  凝结在眉眼的冰雪随着他细小的工作滑入眼珠,很快被仅存的热度融化。

  大脑在电石火花间理清当下处境,陈复止艰难抖动躯体。

  不知道是热量消散过快,还是水中药物残留,就算使出全身力气,还是难以支配身体。

  “我死后,能用的器官都捐了,我希望你能解剖我的身体。”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米国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安心养病。”

  “晚安。”

  ——

  簌!

  压成小坡的积雪突然簌簌而下,露出纯黑的羽绒服。

  陈复止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天空。

  四肢如冰块一样僵硬,好像丧失了知觉。

  大脑也如针扎般痛苦。

  不知道倒在雪地里多久,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寒冷。

  他无声地喘着粗气,脑边还没凝结的雪顺着缝隙滑入衣物空隙中,直接接触到皮肤,但他却没有感到寒冷。

  如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刻,他的大脑无比清晰。

  他不能死在米国,死在看望希希的路上。

  他因为病重难愈去世,孟法医都会愧疚难安,如果他死在去看望希希的路上,孟法医该怎么面对。

  他要活!

  神经,似乎有了一点点感知。

  陈复止艰难驱动肢体,他知道身体是麻木的,但好在手脚还有点微末知觉,他慢慢将手从脖子间伸进羽绒服,下一瞬,冻麻的手指一阵刺痛,紧接着是温热的暖意。

  感谢羽绒服,被羽绒服包裹的躯体还有温度,才没有让他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只是没有被保护的四肢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

  陈复止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被大雪覆盖,手机和背包被司机拿走,他无法向外界求助。

  不,就算有手机又怎么样?这里是没有信号的。

  陈复止来不及自怨自艾,大脑开始运转后,身体也不再如石头一样僵硬。

  他仔细分析着。

  这里是去希希所在的矫正中心必经路,意味着要去那个方向的人,必然会经过这条颠簸偏僻的马路。

  司机虽然是个成年男人,但他急于逃离案发现场,记得没错的话,在昏死过去前,他听到过司机说过他太重了的话,那么他可能离马路并不远。

  继续呆在这里,任凭落雪把他掩埋,在雪没有融化前,不会有人发现他。

  想要提高被救几率,他必须回到马路上,路过的车辆看到他,他就有机会得救。

  虽然,大部分旅人会避开雪天行车,但是他只能赌会有车经过这条路。

  陈复止深吸一口气,抽出脖颈间试探温度的手,慢慢握紧拳头,将手蜷缩进羽绒服内保温。

  手掌因为冷暖温差反应刺痛起来,刺激着陈复止大脑皮层,他一点点试探着向一个方向爬去。

  黑暗中,只有躲在黑云身后的一点月亮光,给陈复止一点模糊的视线。

  他只能凭着本能,一点一点往前面爬。

  手指再次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双腿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到存在,大脑沉重不堪,每往前爬一步,几乎都用了全部的力气。

  好像只用了几分钟,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束车灯缓缓打开,汽车行动的声音,摇滚的音乐节拍,天蓝色的高盘旅行车越来越近。

  那里就是马路,黑暗中,两道车前灯就像指引方向的路灯,陈复止奋力向前爬去。

  救我!

  我在这里!

  我马上到了!

  求你,救救我——

  快到了,求你往边上看看,这里有一个快要死去的人。

  快了,快了,我马上就到马路边了,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轰哐哐——

  激烈的音乐呼啸而过,天蓝色的旅行车在距离陈复止一臂之遥,恣意消失在雪夜中。

  力气已经耗尽,陈复止茫然地望着远去的小小光电彻底融入黑夜,大脑停止了思考。

  ——

  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挡不住阴寒刺骨的北风,如铁般生冷的被窝,待在这里只比外面肆意的狂风天好上一点。不知道该如何熬过漫长无望的冬季。

  这时,一只装满热水,暖烘烘的热水袋放到脚边,一下子从脚底暖遍了全身。

  好温暖。

  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就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了——

  “我拿来了布洛芬胶囊,这对冻伤有用,记得让他醒来后服用。”

  “谢天谢地,虽然现在米国天气古怪,好在没有像去年一样,下了把半个城市都断电的大雪,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冻死在雪天里。明天天亮,救护车会过来,希望他能早点醒来。”

  “凌晨气温到达零度了,真不敢相信,如果你没有找到他,可怜的小家伙会不会冻死在路边。”

  陈复止被一阵躁动的热气熏醒,迷迷糊糊中听到快速而流利的本地语言。

  身体中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他连睁开眼皮都费劲,但他还是撑起眼皮,看到了暖黄灯光下低声嘱咐的女士。

  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脸上的皮肤松弛,眼袋下垂,头上耀眼的金发失去了光泽,随意松散扎着,但她神情真诚,眼中满是关心和庆幸。

  真慈和,他想到了外婆。

  陈复止迷茫地看了她一秒钟,不久前的经历悉数回笼脑海,应该是这位女士救了自己,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感谢这位好心的女士。

  “不要动,好好休息。”没等陈复止有所动作,一只温暖的大手轻柔地放到他肩膀上,示意他不要动。

  听到纯正的汉语,陈复止狠狠愣了一下,不可置信扭头,在看清来人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不算大的房间,一张实木床,一个衣柜已经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他没想到房间内除了女士还有其他人存在。

  但在看清坐在床边的人后,陈复止脑袋瞬间宕机,口舌已经不听使唤,千言万语堵塞喉管,最后不可置信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向来冷淡如菊的人,早已没有平时的云淡风轻。

  他有些狼狈,头发似乎打湿过,却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虽然已经干了,但一缕一缕贴在脑门上,像是很久没有打理。

  清亮精神的眼睛充满血丝,两只淡青的黑眼圈映在白皙英俊的脸上,让他看上去没有平日里的体面。

  最惨的还是他身上那件纯白羊绒毛衣,早就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沾满了乱七八糟的黑泥。

  陈复止眼睛顿时一酸,喉咙像是堵了一块厚重的铅块发不出声。

  是孟昨非。

  一个他想破头,连幻想都无法想到会在这里的人。

  他就真真实实坐在自己身边,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被,传到胸口上。

  陈复止手激动的不住发抖,闪躲又贪婪地盯着孟昨非眼睛,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狼狈,又怕以后再也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看他。

  孟法医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失去意识很久了吗?久到孟法医都跑到米国亲自来找他了。

  醒来看到熟人的第一件事,是问时间。

  孟昨非也没想到陈复止会是这个反应,他掖好被角,轻垂眼眸,认真回答陈复止的问题,“23:52分。”

  雪天黑的早,他六点出发,路上行驶大概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从华国到米国乘坐飞机需要二十多个小时,孟法医是怎么过来的,他昏迷了很久吗?

  陈复止惶恐又慌张,快速打量周围环境,这里的陈设透着年代气息,像二十世纪初的米国电影里的小旅馆。

  陈复止无措地盯着孟昨非眼睛:“现在是第二天了?”

  “不是。”孟昨非眉宇微皱,察觉到陈复止的紧张,哑着声一遍遍解释,“不是,不是,你遭遇了意外,你很慌张,但你不用害怕。”

  “复止,我把你救回来了。我把你捡回来了。”孟昨非声音有些哽塞,只要想起,如果不是他联系不上陈复止难以安心,不顾父亲阻拦,执意要连夜去希希所在的矫正中心找陈复止,他不会在路边雪地看到一个拢起的人形雪坡。

  米国贫困街区的治安向来遭人诟病,早年他也有被人堵在角落收保护费的经历。

  看到被遗弃在路边不止生死的人后,出于人性,他停车察看情况,但怎么也想不到,原以为是倒在雪地里的流浪汉,会是毫无血色的陈复止。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个时候他听取爸爸的意见,等到天亮再从出发,复止会不会就悄无声息死在辽阔无人的雪夜里。

  那个时候,如果他低头或者目光瞥向马路另一边,会不会就此错过复止。

  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他就心如刀绞。

  没有人会感同身受,他在看到陈复止毫无生机淹没在雪里的心情。

  那种心中一瞬间被捏紧,随时可能爆炸的痛苦。

  来不及细想陈复止为什么会躺在雪地里,他第一时间推掉身上的雪,发现陈复止四肢已经冻僵了,好在羽绒服够厚,现在还不是积雪融化的时候,他的胸膛还有温度。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小心抱起陈复止,却发现四肢使不上劲,但他不敢耽搁,腿软抱着陈复止上车,好几次差点摔倒。

  恐惧,深入骨髓的老婆蛮好看i,以至于让他丧失了判断力。

  上了车后,他第一时间打开暖气,检查陈复止身体,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地通红,像小卖部的香肠,他一边用嘴给陈复止哈着热气,一边不停叫他。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是经验丰富的法医,只能用最原始,最笨拙的办法,给陈复止取暖。

  等到手忙脚乱又慌张搓了陈复止几分钟后,才冷静一点,发动汽车往地图上的服务站旅馆开去。

  “雪还没有停,现在离你下火车过去了快七个小时。”孟昨非深切盯着陈复止眼睛,几乎想要将他刻进眸中深处,“俏俏说你以为我爸是我,他说你很失望。”

  孟昨非声微哑,但眼睛却亮的出奇,“昨天你要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冲动买了来米国的机票,我想和你一起去看希希,但等我到医院,医生和护工说你已经出发了,我就跟了过来。”

  “你电话一直打不通,外面又在下雪,我不放心,就开车去希希的矫正中心。”

  “谢谢,我能遇到你。”

  孟昨非搭在陈复止胸口的手掌猛地蜷缩成拳,脸上少有的出现凝重的神色。

  他真庆幸,自己一时冲动,不然谁也不敢保证陈复止会发生什么。

  从醒来看到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陈复止迟钝的大脑终于转动。

  他痴痴盯着孟昨非狼狈的神色,眼眶中的泪水再也绷不住,决堤般滚落下来。

  又是孟法医,只有他会在自己绝境中,一次次出现。

  难言的感动和喜悦,冲散了被抛弃在雪夜中的恐惧。

  好像之前受到的伤害,在这刻都不值一提。

  “太好了,没想到你醒的那么快。”惊喜的声音打破陈复止的思绪,旅店老板娘满是欣慰开口,“你真的吓坏你的男朋友了,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你男朋友抱着你冲过来的时候,真把我吓坏了,好在你有先见之明,买了一件昂贵防水的羽绒服,只让你的手指和脚趾冻伤。明天救护车来后,你在医院检查以免将来发现什么问题。对了。”

  老板娘眉头蹙起:“你怎么会出现在雪地里?”

  说起这个,陈复止发热的大脑瞬间清醒。

  孟昨非眸光一凝,眼中浮现冰冷的寒芒。

  “我遇到了坏人。”陈复止眼睫半垂,一五一十将遇到的事情说出来。

  孟昨非一早就发现陈复止的财物和手机都找不到,想到他应该遇到了觊觎他钱财的人,加上他孤身一人又是东方面孔,判断他是旅客才敢肆无忌惮抢劫。

  只是没想到这个抢劫犯心肠那么毒,根本就是本着让肥猪死的想法做的。

  想到这,孟昨非又是一阵后怕,他深深地看了陈复止一眼,迟疑了一下,握住了陈复止的手,像是宣誓又像是安抚般开口,“你是通过旅行网站找的他,如果他真是旅行公司工作人员,找到他很简单,即便他不是旅行公司员工,这里只是小城,华人面孔不多,找一个人不算难。”

  手背被紧紧包住,陈复止目光落指节分明的漂亮指头上,心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瞬间火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