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衡被小李告知江眠不对劲的状态时, 已经是夜深露重的晚间时刻。

  夜戏拍摄完毕后,周思衡下场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场外熙熙攘攘的身影当中搜寻江眠。

  今天林屿言临时给他增加了好几场情感爆发的个人夜戏,由于太过于仓促, 他连和江眠提前知会的空闲机会都没有,一直在录制机器前忙碌着,直到拍摄完最后一段长镜头, 林屿言才终于肯开口放了他去休息。

  可是无论他怎么转悠,也没有瞧见江眠的一根头发丝。

  或许是觉得天冷下来,先回去酒店休息了吧。

  在小李来到自己面前之前, 周思衡抱着如此安慰自己的想法。

  他心里的不安在小李一脸担忧的跑到自己面前时到达了顶峰。

  “周、粥粥, 江老师一个小时前自己一个人回了酒店, 进了房间以后就把自己反锁起来, 连我去给他送晚饭都不搭理我,我怕他一个人会出事情。”

  听了小李的话, 周思衡无法再伪装淡定自我欺骗, 连忙迈开步子跑起来,不顾小李的阻拦,一路奔跑着回到酒店。

  直觉告诉他,江眠现在一定很危险,江眠一定很需要自己。

  为什么不能早点注意到江眠不见了呢。

  回到酒店的路上,周思衡内心一直自责, 恨不得穿越回两个小时以前,说什么也要留在江眠身边。

  “下午江老师状态感觉就不是很好了,我记得好像是……好像是他在手机上看到了什么东西,我不小心瞟到一眼, 貌似是有人给江老师发了什么短信,还是照片形式的那种!”

  小李也跟着着急, 一股脑把今天下午江眠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全都托出,告诉了周思衡:“哦对了!今天您开工以后,我陪着江老师一起拆粉丝送来的礼物,里面拆除了一个很诡异的玩偶,装在盒子里,乍一看没什么,结果江老师打开的时候跳出来一个固定着弹簧的小丑头像,还不停的唱着歌,江老师还从玩偶身体里面掏出来一张纸条!”

  “纸条?”周思衡眉头紧锁,“你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吗?”

  “很奇怪,好像是什么正在看着江老师……哎?!”

  小李话才说到一半,听取了重点词的周思衡没再踟躇下去,加快了步伐,把他甩到身后:“你先帮我去和导演打个招呼,眠眠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他。”

  在小李慌乱且茫然的眼神下,周思衡赶到了江眠房前。

  好在之前酒店给他的钥匙他一直随身带着,在敲门两下等待许久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后,周思衡心下一沉,当机立断打开了江眠的房门。

  从外而内打开后,周思衡走进房间。

  屋里点着灯,一切都静悄悄的。桌面上的剧本、沙发上的靠枕……一切都整整齐齐,像是没有人来过的模样。

  他没有看到江眠的身影。

  周思衡停下脚步,也正是这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水滴滴落在水面上。

  莫名地,周思衡想到了之前在江眠手腕上看到过的可疑痕迹,心里的不安膨胀到了顶峰。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浴室门板。

  入目鲜艳的血色狠狠冲击到他的视网膜。

  “眠眠!”

  他下意识喊出江眠的名字,吓得正打算慌张做小动作的江眠露了馅,手上动作一抖,那把正准备偷偷藏起来的小刀掉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随后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彼此内心又各自涌动着惊涛骇浪。

  江眠偷偷背过手,试图藏起来不让周思衡看到什么。

  但周思衡比他的反应更加迅速,早在江眠准备逃避的时候伸出手,捉住他不听话的手腕。

  失去了最后一层遮掩的一道道狰狞伤口,就这么清清白白的出现在他的眼中。

  周思衡曾经拍摄过很多不同类型的电影,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特效化妆师画就的伤疤。

  但没有一条能像今天他看到的一样,如此触目惊心。

  那些……没错,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一条,而是“一些”。它们狰狞跋扈的贴合在江眠白皙的手腕,本就丑陋的模样被衬托的更加不堪入目。

  可是周思衡完全没有逃避去面对,而是微微收紧了手上的力气,确保自己能够牵住江眠,又不至于弄疼他。

  “眠眠……”他开口,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声线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是不是,很痛?”

  他本想问这些伤疤是从何而来,但开口前一秒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这些疤痕代表着什么,早已经不言而喻。

  江眠低着头,不敢对上周思衡的表情。

  他从周思衡的语气当中听出了不可置信,江眠此刻是害怕的,他怕自己一抬起头,看到周思衡眼底的恐惧,就像当年被江云撞见自己自残的时候,仿佛见了鬼一般的失望眼神。

  因为已经被伤害过一次,所以更害怕受伤。

  也只有来自自己亲自动手留下的伤口,才让江眠有着“活着”的可能。

  江眠没有说话,周思衡努力把自己的视线从那块让他心惊又心痛的地方转移,本想蹲下身对上江眠的双目,却在低头的时候瞧见了刚才那片被江眠弄掉在地板上的刀片。

  周思衡沉默不语,弯腰捡起。

  看到作案工具彻底被发现,江眠控制不住伸手抓了一下,然而他的左手被周思衡牵引着,根本动弹不得。

  洗手池上还留存着的血迹、撤去了遮掩腕表的手腕,还有江眠逃避不肯面对自己的态度,周思衡怎么看不出来,在他到来之前,江眠就是在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把刀片丢进马桶,摁下冲水按钮后,周思衡取过挂在置物架侧面的抹布,开闸防水,清理完整片现场的痕迹。

  可是就算洗手池当中的血渍被水流带走,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别担心,已经没事了。”周思衡伸手,试探着抚摸上江眠的脸颊,尽可能地放轻语调,慢慢劝导,“让我再看看伤口,嗯?”

  既然已经被周思衡发现最后的真相,江眠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像是一只布娃娃似的任凭周思衡摆布。

  把人带到沙发后,周思衡熟练的寻找到被放置在江眠书桌抽屉里的医药箱,他来的时候很巧,他猜测江眠应该还没有彻底失控到难以挽回的地步,所以并没有划伤到要害,本想帮着江眠做个伤口处理,但当再次牵起江眠的左手仔细上药的时候,却猛然发现江眠的手掌与手腕连接处,长着两颗相距大约一个指关节的小黑痣。

  “你——”

  这两颗痣的特征太过于明显,很少会有人拥有同款特征,周思衡脑中一下子想起了很多。

  从那个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小粉丝曾经那些半抱怨半撒娇的话,再到日常相处中说话的口吻和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小细节。

  周思衡觉得这个世界简直魔幻到可怕。

  江眠,就是他寻找了多年的,那个从自己出道开始,一路陪伴自己走到今天的小粉丝。

  他心里有了明确的猜测,却并没有说出口询问江眠。

  他担心江眠目前的状态,自己说多错多,反而更加刺激江眠。

  当务之急,是先稳定江眠濒临崩溃的情绪,还有——他需要知道从今天中午两人分离后,这么几个小时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思衡当然不认为是小李在欺骗自己,只是他肯定也有很多不知道的、被江眠刻意隐瞒下的真相。

  在清理伤口之前,周思衡低下头,在江眠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江眠如今对他的试探性接触信赖程度大幅度提升,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他稍微靠近两步,就会挣扎着逃离的抵触状态。

  所以这样的安抚性亲密接触,周思衡希望,能够或多或少的打消江眠心中的恐惧。

  江眠手腕上的疤痕,大多看起来都有些年头。

  周思衡一条条的擦拭着,像是抚摸岁月篆刻在古老枯木上的褶皱,再也不可消除。

  一条、两条、三条……

  那些狰狞,永远无法消除的丑陋伤痕,江眠的手腕上,一共有八条。

  其中有些已经看上去很久远,还有一两条看上去像是不久前才留下的痕迹。

  “疼吗?”

  周思衡简直不敢想象,在他和江眠初次相遇之前,他经历过多少次与江眠彻底擦肩而过的世界可能?

  或许是在某个他正在背诵台词的夜晚、或许是某段正在梦里酣睡的时段……而被他放在心尖上的那朵小玫瑰,正在用自己满身的尖刺,化身伤害自己最凶狠的利刃。

  每一次下手,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不疼……”

  周思衡安抚了很久,犯了错的小玫瑰才堪堪出声,却仍旧是逃避与周思衡的对视。

  “只要想着你,就不会觉得疼。”

  江眠没有撒谎,这的确是他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心里话。

  除了被谢衍撞见蔡兴耿准备对自己下手的那天,从阳台一跃而下的那次以外,此后的每次自我伤害,都是江眠用以抵御灵魂深处被撕扯的疼痛。

  只有身体上的疼痛,才能够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是个能够被称之为“人”的物种,而不是人人喊打人人厌恶的怪物。

  周思衡慢条斯理,细致至极的处理完江眠的伤口,正准备起身去取包扎用的纱布时,指尖却被江眠用尽全力的揪住。

  周思衡停下动作,回头去看江眠,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一整晚都低垂着的脑袋抬起。在一片昏黄交织的灯光照射下,他看清了江眠那双失神恍惚的瞳孔中,坚定照影出自己的模样。

  这一刻周思衡明白了,江眠眼底、心里的自己,是他破败脆弱灵魂中,最强大的支撑点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