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小雪,雪粒子在幽黄的路灯里被风刮得四处逃窜,是很冷的一天。

  夜幕早就降临,方桥下了晚班,像往常一般全副武装地走到公交车站等待归家的巴士。

  再有不到二十天就是旧历新年。

  对于即将到来的休假,方桥也不免期待。

  风呼呼吹着,站在他身旁的alpha异常的沉默,他不禁悄然地看了眼。

  江明御低着头,半张脸裹在围巾里,只露出挺立的眉骨,有细碎的雪落在他的眉睫,他眨一眨眼,雪花滚动着坠入地面。

  alpha的皮肤很白,近乎和雪色融为一体,衬得他浓密的睫毛愈发乌黑。

  即使在病中,也实在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张脸。

  注意到方桥的打量,江明御动了动,说话间有白雾在冷凝的空气里浮动,“车到了。”

  方桥见到alpha翕动的唇瓣几乎没有了血色。

  巴士于路边停靠,两人沉默地上车,这次他们运气不错,找到了最后排的位置坐下。

  江明御靠窗,手藏在外套口袋里,肩膀和方桥的紧挨着,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同坐,他似乎就已经感到很满足。

  期间alpha接了个来电,大抵是不愿意让方桥听到谈话内容,回话时说得很含糊。

  方桥对偷听没有兴趣,但离得太近,还是模糊听见“知道了,别告诉他”几个字眼。

  别告诉谁?

  方桥心里起了疑云,忍不住想起早上江明御情深意切的道歉。因为alpha的一番话,他心绪不宁了整整一天,午后他更是见到卫生间的门关闭了许久,却未来得及等到alpha出来就投入了工作。

  挂了电话后,之前总是想方设法和方桥搭话的alpha在剩下的路程中却只字不发。

  公交车快到站,方桥起身,未见到江明御跟上,才发觉alpha竟歪着脑袋像是睡过去了。

  他心里突兀地跳了两下。

  好在江明御很快睁开了眼,动作迟缓地走到下车门的位置。

  alpha的一举一动都很不寻常,方桥不得不多留意,可直到两人在楼道分别,江明御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自己不舒服。

  望着alpha步履缓慢地走向住处,方桥的双腿像灌了铅,居然有些走不动道。

  江明御已经在开门了,发现方桥还站在原地,将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笑来,有点孩子气地问:“方医生要来我家坐一会儿吗?”

  声音倒还算平稳。

  方桥看着幽暗光线里alpha不及眼底的笑容,不知为何心里有块地方像是被烘烤的软糖,微微地塌陷下去。

  他张了张唇,终究是无法装作一无所知,说:“不舒服别强撑着,医院离这儿并不远。”

  江明御愣了一刹,唇角的弧度更大了,这时才显出几分真切。

  方桥的关心点到为止,转身往楼上走,听见关门声,江明御已经迫不及待进了屋内。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看,该说的、该劝的他都已经做到了,alpha不是小孩子,自己得有分寸。

  可江明御总是那么任性又爱逞强,真的能把他的话听进去吗?

  到家的时候,容昀正坐在爬爬垫上陪糕糕玩。小姑娘天性使然,对谁都是乐呵呵的,容昀哄孩子也有一套,扮鬼脸逗得糕糕咯咯笑。

  方桥暂且将莫名的不安放置到一旁,一蹲下来糕糕就自动往他的方向爬。

  肉乎乎的小腿一撇一撇,三两下就来到方桥面前,抬起手索要抱抱。

  方桥把小姑娘揽在臂弯里,温声问:“糕糕今天有没有乖乖吃饭?”

  糕糕咿咿呀呀发出个不成调的单音,兴奋地抓方桥的头发玩,下手没个轻重,方桥头皮被扯得有点疼,倒吸一口凉气,拨开糕糕的手,把小姑娘放了下来,头发已经乱糟糟了。

  容昀抓住糕糕,仰面笑道:“方桥哥,霜霜姐说今晚糕糕在这儿睡。”

  方桥应了声,知道容昀整个下午都在陪糕糕,“辛苦你了。”

  容昀被夸后笑容更甚,还想说点什么,方桥已经进了房间。

  他察觉出omega的心不在焉,眼底暗了一瞬,又挤出笑应付糕糕。

  方桥把外套搭在衣架上,容昀放在桌面的笔记本没有关,泛着森冷的光,最底部的邮箱图标闪个不停。

  他多看了一眼,容昀开了门进来,先一步把笔记本合上。

  即使容昀不这样做,方桥也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他并不介意容昀的举动,倒是容昀有些紧张,“只是垃圾邮件......”

  方桥不置可否,公司的机密防着外人是应当的。

  容昀把笔记本收好,主动转移话题,这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被翻过去了。

  之前容昀来得突然,加上方贤结婚后房间改成杂货间时,连床都丢掉了,方桥这些天一直睡在客厅。

  容昀想换回来,方桥以他是客人为由,并未同意。

  糕糕跟爷爷奶奶睡,今晚有点闹觉,方桥哄了许久小姑娘才恬静地趟进婴儿床里。

  张仪犹豫片刻不禁小声说:“小昀在这儿住十来天了吧,他家里人不担心吗?”

  方桥给糕糕掖好被子,闻言道:“他跟家人关系不大好。”

  “我猜也是。”张仪惋惜道,“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我瞅着心事还挺重,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不过你总睡沙发也不是个办法。”

  原来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

  方桥知道母亲关心自己,哑然失笑,“妈,睡哪儿都一样。”

  “我没有要赶客的意思,你可千万别让小昀知道我这么说。”张仪生怕儿子“出卖”自己,往半掩的门看了眼,“要不我让你爸去市场买张床,你晚上休息不好,白天上班也累。”

  “不用了妈。”方桥想了想道,“他就快回去了。”

  安抚好母亲,方桥抱着被子到客厅,路过房间时,容昀开门跟他道晚安。

  铺好被子回头一看,容昀半靠着门望着他,眼瞳黑黢黢的,像窗外漆黑的夜。

  被这样浓郁的眼神盯着,方桥蹙了蹙眉心。

  容昀垂了垂眼皮,悄声说:“你那天说的话我会往心里去的,方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方桥笑笑,半躺下来,目视容昀消失在视线里。

  大风拍玻璃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室内暗了下来,方桥一闭眼就是刚才在楼道分别时江明御硬挤出来的笑容。

  alpha现在怎么样了呢?

  是在吃药,还是在打抑制剂?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方桥半梦半醒地睡去。

  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只开了震动,不知过了多久,嗡嗡几下把他吵醒。

  外头的风夹着雪还在猛烈刮着,凌晨一点半,振动的手机像是催命一般驱使被惊醒的方桥接听。

  屏幕上是一个来自B市的陌生号码。

  方桥晃晃混沌的脑袋,沉默几瞬,摁下了接听。

  女人自报家门,嗓音微沉,“方桥你好,我是明御的姑姑,江姝。”

  方桥的呼吸一下子冻住,抿紧了唇没说话。

  江姝感应到他的紧张,低声说:“你不用害怕,我没想做什么,打给你是因为联系不上明御,我猜他现在的情况可能不太乐观。”

  方桥实实切切的在江家人那里讨过苦头,对于并不熟悉的江姝,不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他坐直了,用力地干咽一下找回自己的思绪,静待江姝的下文。

  “本来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该插手,明御也不愿我跟你透露他的现状,但这回让我自作主张一次。”

  江姝的语速不快,娓娓道来,“想必你对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有几分了解,我的兄嫂突发恶疾,余生将在疗养院度过。外界众说纷纭,我不怕跟你说句实话,他们根本就没什么病,不过是明御将他们软禁在了那里。”

  方桥放在腿上的五指微微收紧。

  “明御为什么这么做,你心里应当有数。当然,你未必要领明御的情,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被人戳脊梁骨骂他卖父母求荣也不曾有过一句怨言。我这个侄子比谁都犟,认准了一个人就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作为他的姑姑,他把事做到这份上,我很不理解。”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他手腕上的仪器,那能监测他信息素的波动频率,明御一定没有告诉你,每当数据异常,仪器就会释放电流迫使他恢复清醒。”

  那些方桥不曾知道的,江明御不曾诉说的,在江姝的讲述下一幕幕呈现方桥面前。

  方桥的手已经握成了拳,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哑声道:“江女士......”

  “你听我说完。”江姝不算强势、却又不容分说地打断他,“那些数据连接到医院的信息库,这段日子医生多次发现明御将仪器的电压越调越高,不止一次打电话要明御回来接受治疗,我也劝过明御,但他不肯。”

  “方桥,你应当很清楚明御的病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再这么下去,他会被信息素折磨到崩溃,直到变成一个行尸走肉的疯子。”江姝的声音沉下去,“你如果真的对他没有一点感情,就放任他继续折腾自己,但若是你还念着你们往日的情分,这次就当我的一个请求,明御现在需要你,请你帮帮他。”

  方桥站了起来,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几次咬了咬牙才艰涩道:“是明御要你和我说这些......”

  江姝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也真的低低笑出了声,“我以为你很清楚明御的为人。”

  一句话,让方桥哑口无言。

  是啊,江明御高傲得像永远不会低下头颅的猎豹,即使遍体鳞伤也只会找个无人之境暗自舔舐伤口。

  alpha从来不屑示弱以博得他人的同情与怜悯,亦绝不会把遭遇的苦难袒露在别人面前。

  哪怕忍耐着莫大的疼痛,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方桥露出笑容。

  这才是方桥认识的江明御,记忆里那个桀骜的、飞扬的青年一直都不曾变过。

  alpha苍白的脸色浮上心头,方桥咽下喉咙的苦涩,不再犹豫,摸着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家门,直奔从不曾遗忘的薄荷香。

  而在他走后,房间的门咔哒一声打开。

  容昀望着空荡荡的客厅,无声地垂眼失笑,片刻后,笑容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小江(躺平):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