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春是个旱鸭子。

  从小在村子里长大, 村子有田有山,唯独没有河流或者湖。她接触不到水。

  因为没接触过,也从未没对其感兴趣过, 加上一直忙着工作、忙着挣钱, 韵春脑中从没有升起过学游泳的念头。

  她其实很畏惧水, 畏惧大海。

  她在大海前,是那么的弱小。

  就像此时, 澎湃狂涛的浪, 漫不经心地扑过来却能直接将她击倒。

  韵春瘫坐在了海浪中, 海水浸入了衣服中,融了雪的海水似乎比平时还要冷冽,刺骨的严寒瞬间袭击韵春全身,她不受控制地打着冷颤。

  可内心的惧怕非但没有加深, 反而随着这一个浪平静下来。

  好像没那么可怕。

  只是有些冷。

  早已经立春, 马上就是惊蛰,当春雷震醒万物, 春就真正地来了。

  而那么冷的冬天她都熬了过来, 海水的冷, 她也可以适应。

  她早在寒冽的冬季变成了一个恒温动物, 努力地释然着周围的冷。

  韵春从海水中爬起,再次迈着脚步向深海中走。

  她曾经对秦星说不会自/杀或者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现在这句话韵春打算撤回。

  同时还要撤回的,是韵春曾经说她从来不会赌这件事, 她以前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付之一炬前都习惯做好规划, 就算没有后路,但也不会让自己过于狼狈。

  可是此刻这个想法也变了。

  浸泡在冰寒的海水中, 对身体造成了伤害。

  这当然不是自/杀,只是在赌。

  仿佛那天夜里的烟花,这是一个美丽绚烂的赌。

  赌注是她的这条命。

  赌的是路青雪会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她能不能见到路青雪。

  赢了,值得。输了,就输了。

  世间好像没什么留恋的,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都那么的充实美好。

  或许也会有一团糟的时候,但去解开那团糟糕,也是生活下去的意义。

  韵春不同,她的生活是空的。

  一片空白。

  自从路青雪和韵月琴接连离开,她的生活看着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但其实没有。

  她对金钱没了渴望。

  也暂时忘了自己的初心。

  不是无欲无求,而是想要的太虚幻,太飘渺。她就不该说路青雪像空气,到头来想要抓都抓不住。

  空白的感觉就好像是身处在一间刚装修好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墙的白和空气中的甲醛。

  她漫无目的,无所事事,却也不想踏出这间房子一步。

  任由甲醛一点点侵蚀她的身体,而她毫无感觉,只当是寻常。

  她给自己关了禁闭,任由空白的墙面折磨精神,她却只是坐在地上,仰头望向窗外。

  看窗外云卷云舒,听窗外风吹过时的低吟。

  感受着玻璃窗外自然的生命力,然后,等一场雪。

  现在春天的雪那么难等都让她等来了,那路青雪,是不是…是不是也能等来?

  韵春原本还踩在地面走,可是当海水没过腰际时,脚下突然一空,犹如划过天空的星,一闪坠落,泯于宇宙中。

  韵春坠入了海中。

  海岸并不是平铺的,反而如断崖截断。

  突然的坠落让韵春没防住呛了一口水,可能是从来没接触过水的身体自然迸发出的求生本能,韵春扑腾了两下,头露出水面,将口中的那口海水吐掉。而当海风吹过,她的大脑反应了两秒,扑腾地胳膊慢慢停下了动作,就连双腿也平静下来。

  深吸一口气后,她潜入了海面下。

  白发在水中,似海草般漂浮。

  韵春紧闭双眼,憋气导致腮鼓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能憋多长时间,只是在赌憋气的这几十秒里能等来路青雪。

  眼睛闭着,耳边便充当了眼睛。水灌满了耳朵,可还是能听到一些声音,她听见了海浪声,听见了海水流动的软绵声。

  也听见长久憋气后激烈的心跳声,鼓点般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终于在入海几十秒后,韵春抿起的嘴张开。

  当海水呛入身体中,肺部逐渐停止运作时,韵春睁开了眼睛。

  缓慢睁开的眼睛里蓄满了笑。

  都说死前会有走马灯,可以看到一生中最幸福的画面。也正是因为她看到了韵月琴,看到了秦星,看到了大家,她的眼里才会被笑填满。

  当然,她也看到了路青雪。

  那个站在咖啡机前缓缓转过来的身影。

  当时所经历的平常,却成了今后不敢奢望的珍贵。

  韵春耳边,似有似无地有了声‘小乖’

  是路青雪在叫她吗?

  但她怎么没看见路青雪?

  只看到了一束光。

  有束光照入了海里,光线本来打在了韵春的身体上,照亮了她。可随着韵春沉入海底,她离光越来越远。

  想到那天,一束光线隔绝了她和路青雪,她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那时她被路青雪拦在了光里。

  念此,韵春眸里的笑转变成了释怀与决然。

  既然你无法回到光明,那就让我溺于暗间,去找寻你。

  身体慢慢下沉,韵春看向碧绿的海面,光影婆娑间,海是那么好看。

  如果葬身在海中,不管会被浪带去哪里,好像都能接受。

  韵春像是块被打碎的镜子。就算大块镜面还在,却也无法拼回原样,哪怕只是想复刻出整体,不在乎缝隙,却又因为碎掉的玻璃渣,它们的消失无法再让镜子完整。

  生活中看似细小的事情就是碎掉的玻璃渣,那些可以不在意,只要大的镜面还在就行。可韵春啊,碎掉的她有四个大的镜面,她却丢失了两个。

  工作,友谊还在。

  爱情,亲情找不到了。

  她不再完整。

  可是此时,手指尖流动的海水告诉她,她即将找到丢失的镜面。

  赌输了吗?

  没关系,看似输了,其实赢了。

  韵春黑眸又一次弯起,光线折射入海,斑驳的光芒打在韵春的身上。

  每条动荡的波光,浩渺到像是时空裂缝,而粼粼闪动的光是线,将残缺的韵春缝补。

  尽管支离破碎,也有人想要你完好无缺。

  去做掠过湖面的风。

  做飞过夕阳的鸟。

  当韵春意识就要消失的前一秒,她感觉腰处有股力气紧紧地束着她。

  是被海草缠住了吗?

  韵春还有时间想这个。

  意识彻底消失的那一秒,韵春的唇被一抹柔软覆盖。

  寒冽的海中,韵春等来了湖泊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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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消失后,韵春陷入了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仰头,入眼一片黑。

  前后左右看,还是一片黑。

  韵春倒是没感觉慌乱,反而异常地平静。可能是死了一次,什么也不怕了?

  她只是怔怔地想,这就是地狱?

  连条路都没有?

  那她该向哪边走?

  当她不经意低头,发现右手食指绕着一圈红线。

  她轻轻扯动红线,发现线绕的并不牢固,有松开的迹象。

  红线是什么她不知道。

  只是这算根红线是她在这黑暗中唯一的方向。

  所以她攥紧了线,多绕了几圈,防止线从手上脱落,还用线头在线圈系了个疙瘩。

  在她做完这些后,红线隐隐出现在了空落落的黑暗中。只是线的另一端太远,藏匿在了黑色中,韵春扯了扯线,顺着红线的方向走。

  还没走两步,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拉力强扯着她的身体,力气大到能撕裂她的身体,只是这抹力气,只是带着她逃离黑暗。

  当她渐渐远离地面,耳边是一道陌生的声音,语气是救活一个人后时庆幸:“心率恢复了。”

  再次醒来,韵春看到的是一片白。

  跟她的大脑一样空白的天花板。

  韵春脑袋宕机了几秒,眼眸转动后看到了床边的输液架,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她转而低眸,望向挂着点滴的手,食指不自然地动了动。

  怎么到医院的?

  她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可那一秒的紧束,是水草还是…?

  她是怎么被发现的?

  这些,韵春完全不知道。

  处在陌生环境,第一反应就是观察四周。她一只手撑着床,慢慢坐起身。这是一个独立病房,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床对面还有…电视?还有一个小型冰箱。旁边好像还有独立卫生间。

  韵春第一次见医院病房有这种东西,跟家似的,脑子没转过来,还有点恍惚。

  看了看被罩上印着的医院名字,韵春确定这就是医院,不过这家医院是私立的。

  好像是莫月家的。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

  有人开门进来。

  韵春抬头,与面色沉重的秦星对视在一起。

  对视的瞬间,秦星眼里的凝郁让韵春莫名心虚。

  一瞬间什么都忘了。

  秦星身后,莫月跟着一起进来,看到韵春,莫月:“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韵春张嘴想回一个‘嗯’字,但唇动了动,发现嘴唇干裂,嗓子发不出声,想要发声时就会很痛。

  她猜可能是被海水呛到了。

  韵春手捂上脖子,发不出声,最后只能对朝她走来的两人摇摇头。

  意思是没有不舒服。

  秦星注意到了韵春的动作,她先是摁了床头的铃叫医生和护士来,然后给韵春倒了一杯水。

  想要喂韵春喝水时,韵春抓住了杯子,用气音说:“我自己来。”

  秦星无言松开水杯。

  喝了水,韵春的嗓子舒服了些。

  秦星又自然地接过韵春手中的水杯,盯着韵春看,将水杯向旁边一递。

  旁边就是莫月。

  而她只是挑了下眉,没说话接过水杯,将其放到了桌上。

  莫家长女,莫氏的掌权人,怎么会这么听话,让放水杯就放水杯?

  因为莫月知道,秦星此刻正处在低压阶段。

  她可不敢惹。

  韵春也是。

  被秦星直直盯着看,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眨了眨眼,试图平息秦星的怒火。

  也想解释什么,可嗓子开不了口,且无从解释。

  只能在嘴张了张后抿住。

  秦星见状,终于开口了,声线冷然:“不想活了怎么不跟我说?”

  对上韵春的双眼,秦星心里劫后余生,只要想到韵春躺在床上呼吸低到跟没了时的画面,她的心脏犹如被重重打了一拳。

  说出的话,语气平淡却难免带着气:“我好安排你去我拳馆里当沙包。”

  韵春:“。”

  下一秒,秦星的肩膀被莫月拍了拍,就在韵春以为莫月是想劝秦星说话好听些时,只听莫月轻笑了声,说:“只打人不行,打得血刺呼还得请人打扫。打的时候记得套个袋子,打完直接埋了。”

  真,体贴入微。

  韵春听着两人的话,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

  这样的话不会刺激但她,反而让她放松。看到秦星而产生的心虚变淡,被她忽略的问题随即冒了出来,挂水的手指指腹轻摩挲着床单。

  她张了张嘴,轻啊了两下发现能发出声音,持着沙哑的嗓音,问:

  “你们…”

  “怎么发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