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春一直忙到了春节。

  她讨厌的节日。

  往年除夕这天, 韵春不贴春联,不放鞭炮。白天会窝在出租屋,自己炒两盘菜, 喝点酒。无聊就叫上朋友打游戏, 或者喝多了直接去睡觉。等工作时间一到, 她就穿上棉服,戴着护耳口罩和手套, 骑车前往KTV, 别人这天到KTV是阖家团圆, 是和好朋友聚会喝酒。可对韵春来说,只是工作。

  在她这里除夕就只是这天叫除夕而已,跟平常没什么区别。

  可是当深夜站在窗前,望着对面楼内的万家灯火, 看着他们透亮的玻璃上贴着红色窗花, 听着空中鞭炮声轰鸣时,她像是下水道里偷窥外面繁华世界的老鼠, 觊觎着外面的幸福。

  人不会没有理由就讨厌一个东西。

  如果韵月琴在, 韵春怎么可能会讨厌春节?

  她肯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 兴致高涨地去超市备年货、听着超市里放着的新年歌跟着一起哼唱、看到谁家门上贴着好看春联, 对韵月琴说明天咱家也买这样的……

  可她近六年都是独身一人,原本她以为……今年会不一样。

  在有路青雪陪伴的那刻, 在重新见到韵月琴的那刻,她虽没有期待过年能在一起, 但至少, 她不会再是一个人。

  事实证明, 不能抱有太美好的幻想。

  七彩斑斓的期望都会化为泡沫。

  不过今年韵春没再待在她的小出租房,而是跟秦星借了一辆车, 开车前往路青雪家。

  她没忘记之前答应路婉怡要陪她一起过年的话,同时也想代替路青雪陪一下她的家人。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回去之前韵春给路婉怡发了消息,这让以为韵春过年不会来的路婉怡,从早上起床就早早打开了院子大门,不论做什么都是不是向外望。

  路雨生无奈:“发消息的时候刚出发,从市里到村子,最少也要两三个小时,你两个小时后再向外看行不行?”

  话说得扫兴,路婉怡白了他一眼:“你管我?”

  路雨生:“我不管你,你那脖子都快扭歪了。”说着还捏了捏路婉怡的后颈。

  路婉怡对路雨生的话无语了两秒,心里对韵春会来的激动慢慢化作了感慨:“这孩子不怪咱们就很好了,不但不怪,每个月还往家里寄东西……月琴生了个好女儿,可惜还没享福就…唉。”

  路雨生将人抱在怀里,安慰:“人各有命,看开些。”

  “我没有纠结,就是想她们了。”

  说完路婉怡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从路雨生的怀里离开:“我再去把小雪的房间打扫打扫,好让小韵睡得舒服些。”

  “我和你一起。”

  “不用,你去把肉切了。”路婉怡说,“我记得小雪以前说过小韵不喜欢吃饺子,米饭我已经闷上了,肉切好,一会儿大厨你露两手?小韵小时候来家里,不是很喜欢吃你炒的菜吗?”

  路雨生:“有这事?我记不得了。”

  路婉怡微微一笑:“我当然也不记得,都是之前小雪跟我说的。小韵的事情,她总是记得很清楚。”

  “……”

  两个小时后,韵春车子开进了路村。因为路婉怡家在巷子里,车开进去不太方便,韵春便将车停在了较为宽的街道边。

  提着买的礼品,一步一步向路婉怡家走。

  期间碰到了几个人,因为没见过她,视线一直端详着韵春。

  有人问她:“你是谁家闺女啊?”

  韵春大大方方地笑,抬起下巴指了指路婉怡家,“她家的。”

  那人一怔:“雨生家的小雪不是……?”

  见那人的表情像是大过年的见鬼了,韵春淡淡一笑,自然地道:“我是另一个。”

  说着不等那人再问什么,已经走到家门口的韵春,笑着说了声过年好后,转身进了院子。

  不过在进门前,韵春与人说话时弯起的眸,不着痕迹地扫过门上的绿色春联。

  今年是路青雪去世的第三年,等到明年春节,就可以换红色的春联了。

  可……

  有什么意义呢?

  屋子里,路婉怡第一时间发现了韵春,她正磕着瓜子呢,看到韵春,着急地扔掉手中的瓜子,起身开门到了院子里。

  而韵春晦暗的眸在听到开门声的时候熟练地隐藏于眼下,从而扬起的,是无事发生的笑意。

  这样的情绪转变,是韵春这几个月里最常做的事。

  她已经善于在别人面前隐藏眼中的神思,怕眼里对路青雪的怀念走漏。

  明明夜里常常以泪洗面,可天一亮就又故作坚强,以笑脸面对他人。

  如果韵春对抑郁症有所了解,就知道她的表现是微笑抑郁症患者的表现。痛苦自己咽下,笑给了身边人。

  万籁俱寂的夜晚,是最容易发病的时段。

  路青雪和韵月琴给她带来的打击都很大,击垮了韵春的保护盾,坏的情绪趁机而入,一点点腐蚀着韵春乐观的一面。

  之前,她想要努力挣钱,视钱如命般填补心里的空虚。

  可是现在,再多的钱都没有用了。

  她缺的其实是爱。

  犹如路青雪说的,她缺的,是陪伴。

  充满爱的陪伴。

  所以当路婉怡迎过来,对她说:“开车累了吧?热水都备好了,先坐着喝口热水,你叔正炒菜呢,房间也都打扫好了,喝了水吃了饭就先休息。”

  韵春心里暖了暖,微笑着摇头:“我不累。”

  “东西给我吧。”路婉怡见韵春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道,“你说回个家,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韵春笑着说:“过年嘛,该送的礼不能断。”

  两人并肩向家里走,其实一看见韵春,路婉怡最先关注的就是韵春的头发,只不过等到了现在才找到机会开口。她眸光温柔地望着韵春的一头白发,所看到的不是韵春将头发染成了这样,更多是…心疼。有种韵春是把自己累成这样的心疼。

  路婉怡声音放软:“我在网上看你染了白头发,当时还以为是假发呢,怎么真的把头发染成白的了?”

  语气中的关心听得出来,韵春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她没有解释什么,反过来问:“好看吗?”

  路婉怡拍抚着韵春的后背,宠溺地说:“好看,你长得好看,啥样都好看。”

  “一会儿跟姨拍张照片,姨往朋友圈一发,到时候我那亲戚朋友都知道咱家里出了个大明星。”

  韵春笑:“好啊。”

  不管她够不够格代替路青雪来看路婉怡,至少……她的心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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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韵春陪两人在沙发坐着,喝喝茶,聊聊天,主要就是聊韵春工作的事情,嘘寒问暖。

  不过聊了半个小时,路婉怡想韵春平时那么忙,又是自己开车回来的,肯定需要休息,就带着韵春去了隔壁路青雪的房间,让她睡一会儿。

  等到了路婉怡离开,韵春站在房间里,眸中的笑意渐渐淡下。

  好似彩虹消失的那一秒。

  失去了光彩。

  房间与之前来时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床单被套换了新的,上面还放了一个大型的熊娃娃,路婉怡说是怕韵春一个人睡在这个屋子里害怕,特意买来陪她的。

  她听了后,直接对路婉怡说:“我不怕。”

  声音浅浅:“青雪姐住过的地方我怎么会怕?”

  她虽然不要我了。

  但——

  “她一直保护着我。”

  韵春不清楚是不是她精神错乱,她总是会感觉有的时候,路青雪其实是在她身边的。

  有时候风吹过,她会嗅到一抹清冷冷的石榴香。

  就连这间许久没有被住过的房间,还充斥着些许的似有若无的石榴香。

  平淡淡的,却那么安心。

  韵春坐到床边,脚踩着地,双手微张略放松地躺在了床上。床很软,她陷了进去。望着路青雪曾经望过的天花板,韵春数着天花板上的格子,数到一半她想,路青雪以前有数过吗?要是数过,那她们是不是在不同的时空,做着同样的事情?

  应该不会吧,路青雪没她这么无聊。

  摊在床上的手微微蜷起,在眼角即将被泪水浸润湿时,她侧过身,自己抱住了自己。

  那天收到路青雪发给她的短信后,她自以为没有再哭过,可是当她因为失眠吃了安眠药入睡后,醒来会发现枕头上有花绽放似的痕迹。

  那是泪痕。她在梦里哭了。

  韵春会怔怔地望着那痕迹很久,没有想任何的事情,单单出神。等缓过神,韵春才会想这真的是她哭出来的吗?明明眼泪已经流干了呀。

  泪水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不是天上的星星送给她的?

  知道她在等一颗流星,向它许愿路青雪今后不再受伤。

  所以星星就来了。

  而泪水,是不是因为在梦里星星告诉她愿望会实现,她高兴哭的呢?

  韵春自我安慰着。

  抛去这些幻想,韵春其实并不清楚她在哭什么。她对感情向来迟钝,还带着些自卑。就连意识到路青雪喜欢她,她也喜欢路青雪这两件事,她都要一遍遍确认是不是真的。

  如果在求证过程中,有任何一点路青雪不喜欢她的线索被她发现,她都会畏缩不前。

  可路青雪的喜欢,让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漏洞。

  路青雪的喜欢完美到让韵春诧异,她甚至会衍生出第二个人格来问她自己:路青雪为什么会喜欢你?你有哪点值得路青雪这么喜欢?

  她想路青雪早就给了她答案,仅有两个字:感觉。

  感觉到了,就喜欢了。

  可是她给路青雪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意识不到,她想向路青雪问清楚。

  而在见到路青雪前,她只能自己想明白这个问题。

  如果感觉能想明白,那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怦然心动了。

  就像她喜欢路青雪这件事,或许在很早很早就有了,所谓的崇拜,其实是年少时模糊不清的喜欢。

  宛若冬天早晨覆满了水汽的玻璃。

  虚幻的仿佛是磨砂玻璃,可是当你伸出手指去碰它,就会从指印中看到模糊之后的世界。

  韵春之前从来没有伸手去上面画过,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另一面是什么样的。

  现在,她用手指在玻璃上点了一个点,消除了一点模糊。

  她看到,因为路青雪骑自行车,她便想要一辆自行车,学会它,然后骑车从路青雪面前路过,或者骑车路过后停在路青雪的面前,引起路青雪的注目,期待路青雪的夸赞。

  像一只开了半屏的孔雀,不敢过分张扬却又想引起对方注意。

  想到这里,韵春好像明白她哭什么了。

  哭她们的错过;

  哭她没有认真的对路青雪诉说心里的喜欢;

  哭分别时连一句正式的告别都没有说;

  哭在她以为会和路青雪有以后的时候,路青雪却告诉她,向前看。

  前方大路宽广,你总会遇到除我之外的良人。

  可是啊,可是韵春只想要路青雪。

  一生之中只有一个路青雪。

  此外对韵春来讲,除了路青雪,再无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