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江野亲自送聂屿舟到画院工作。

  画院的官员有待诏三人、艺学六人、学生四十人、工匠六人。聂屿舟作为新来的,本该作为普普通通的学生,但他乃圣上钦点,便直接当上了艺学。

  众人纵有不满,看到阴森森的江野在侧,也丝毫不敢表露,毕恭毕敬地欢迎聂屿舟,连大气也不敢喘。掌事的胡待诏笑着道:“镇北侯夫人能到我们画院来,是我们画院的无上荣耀。”

  江野指着胡待诏,勾起嘴角,那冷冷的神色让人头皮发麻:“你说话真没劲。他是以聂屿舟身份来的,称呼他本名即可,镇北侯夫人叫着不绕口吗?”

  胡待诏冷汗直流:“是是是,侯爷说的是。”

  江野声音不高,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到:“聂屿舟来画院,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让他受了委屈,什么下场你们自个心里清楚!”

  众人诺诺。

  聂屿舟其实不喜欢江野这样大张旗鼓地维护他,但江野的性子素来张扬,不遮不掩,也只能由着他。

  江野略坐了会儿,就去上朝了,画院的人这才敢喘气说话,打量一会儿聂屿舟,又窃窃私语起来。

  掌事的胡待诏是个人精,对聂屿舟突然降临有很大意见,却一点也不表现在脸上,反而是悉心照料,给聂屿舟腾了个座位,亲自给他倒茶,又给他介绍画院的历史,有过哪些闻名内外的上好作品,殷勤得很。

  聂屿舟到底年轻,还以为胡待诏是个好人。

  耿直的郑待诏觑了聂屿舟一眼,道:“听闻镇北侯……你画技天下无双,不知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聂屿舟听出他话里酸不溜秋,不屑地投去一眼。他也有意证明自己,道了声“不敢不敢,在诸位面前,我不过是班门弄斧。”

  接着他拿出自己画的街头老百姓出来,栩栩如生,逼真写实,每个人物脸上的表情都很生动,仿佛烟火气息已经近在眼前,叫卖吆喝声就在耳边,令人张目结舌。

  这是在场的所有画家都没见过的画法,往往他们画画不是写意就是工笔,而聂屿舟拿出的这幅画画得迥然不同,有种说不上来的真实感,耳目一新到教人不由得屏住呼吸,只管静静欣赏。

  郑待诏当即叹服,大赞这幅画。

  但也有人一眼看过去就不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画法,酸不溜秋道:“这是什么?画得不伦不类?一点意境都没有。聂屿舟,虽然你是镇北侯夫人,是圣上钦点,但这种画法不合规矩,你还是要跟着我们好好学啊。”

  更有甚者道:“这幅画画得太诡异了,仿佛把人的灵魂都画上去了。”

  聂屿舟偏爱油画,对工笔画亦有所涉猎,他以为这两者不存在高低之分,不过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聂屿舟并没有直接反驳这些人,谦虚道:“来画院,我自然要向各位前辈好好学习。但我会的也绝不会抛弃。”

  那些个反对者被胡待诏一个眼神示意,没有再说下去。

  胡待诏身为画院掌事,既要掌管好画院,更不想得罪镇北侯江野。

  胡待诏以为现在就随聂屿舟的性子来最好,他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反正他只是来画院玩玩而已,并不会真的担任什么大事,也不会再画院待很久,他玩腻了也就回镇北侯府当夫人去了。没必要和他斤斤计较,不然惹怒镇北侯,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聂屿舟不知道这些人里的弯弯绕绕,而是专心看画。画院里收藏了很多千古名画,对于热爱画的聂屿舟来说,这儿简直是天堂,是他流连忘返之地。江野把他送到这儿来真是送对了,就算他这辈子画不出传世名作,能欣赏到这些名画遗迹也是三生有幸。

  聂屿舟如饥似渴地欣赏画作,一会儿觉得这幅画留白让意境更加悠远,一会儿又觉得那幅画的千军万马顷刻间画出了战争的激烈,真真是大饱眼福。

  郑待诏却还在欣赏聂屿舟画的那幅京城街头画作,目光灼灼,像是恨不能穿进画里面。

  郑待诏不过三十岁出头,自幼学画,乃当世绘画奇才,故而早早入了画院,对绘画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他从未见过这么新颖的绘画,所以欣赏了大半天,犹觉不足,走到聂屿舟面前,谦恭一拜,道:“屿舟兄,先前是我唐突了,还请见谅。这幅画着实令我惊叹,还请赐教一二。”

  聂屿舟不料郑待诏转变态度如此之大,料到他确实是痴迷于画,所以一切行事准则以画来言,耿介狂狷。聂屿舟连忙将他扶起,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是多多注意光影的变化,一纤一毫皆不放过……”

  说着说着,郑待诏越凑越近,像是要把聂屿舟刚出来的话都吃进肚去。聂屿舟感到自己的安全距离被人突破,有些微不适,他轻轻咳嗽,对方还不知道自己逾矩了,求知若渴的眼神十分期待聂屿舟继续说下去。

  聂屿舟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郑待诏没有恶意,就是单纯地热爱绘画,但他为人处事完全不会看人眼色,颇我行我素。

  忽然郑待诏被人拎开了,他本人也被吓得惊叫出声,等他看清来人,仿佛见到阎王似的,立马闭嘴。

  竟然是江野冒然闯入,道:“小少爷,混得不错嘛,这么快就交上朋友了。”

  郑待诏愣了愣,张皇失措道:“侯爷,我……让屿舟兄继续和我说,我还要听,他的绘画真有意思。”

  江野一把将聂屿舟搂进怀里,丝毫不在意郑待诏的请求和感受,道:“我们要去吃午饭了,郑待诏自个好好琢磨琢磨。”

  聂屿舟被江野拉出了画院,来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用餐。人还在发愣,却听江野笑眯眯道:“小少爷,这么久不见,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哪有很久?不就一上午?

  不过好像自从两人成婚以来,确实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几乎整天整夜都黏在一起,像今天分开一上午乃头一回。

  聂屿舟想了想,开口道:“你别对郑待诏那么凶,整个画院就他能欣赏我的画。”

  江野嗤笑:“怎么,我不能欣赏你的画吗?我可是你的头号粉丝。”粉丝这个词还是聂屿舟教他的。

  聂屿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青菜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道:“那你总不能阻止我交新的朋友吧?”

  “我当然不会。”江野依旧坦荡荡的笑着,那眼神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信号,“郑待诏是出了名的画痴,为了喜欢的画,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做得出来。说起来,他结婚也是因为看上他妻子家里的一幅画。你和这样天真傻乎乎的人交朋友,自然没什么不好。不过……”

  “不过什么?”聂屿舟停下了手里的筷子,追问。

  江野挑了下眉毛道:“不过我不喜欢他靠你那么近。你是我的妻子,别人靠你那么近,像什么样子!”

  聂屿舟愣了下,没想到刚刚江野像拎小鸡仔似的拎郑待诏,竟然是因为这个。他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们俩只是单纯探讨绘画,又何必介意?”

  江野抬眉看了眼聂屿舟,嘴角的笑若有似无。

  他忽然拿手帕擦了下嘴角,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走到聂屿舟身边坐下,将他的脑袋掰向自己,然后俯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聂屿舟的脖子,留下一道紫红色的印记,目光温热,道:“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聂屿舟被他的滚烫目光弄得浑身痒痒的,缓了一会儿劲儿才道:“那我以后出门是不是戴个帷帽?不让任何人靠近我。”

  江野用指腹抹了下嘴角,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浅笑道:“那样最好。”

  聂屿舟:……神经病啊。

  吃完饭,江野甚至让聂屿舟在这个房间小憩了半个时辰,才送他回画院。江野简直就是把皇宫当自己的家一样,聂屿舟都觉得他太猖狂了,这样猖狂的人不是在宫斗剧里活不过第二集 吗?怎么江野还生龙活虎地在政治舞台斗智斗勇?

  回到画院,郑待诏欲言又止,似乎很想靠近聂屿舟,但又露出胆怯的神色。聂屿舟猜到,肯定是趁他午睡的时候,江野敲打过郑待诏了。聂屿舟道:“郑兄,我画的这幅画叫油画,我继续给你介绍啊。以后我还想多和你讨教讨教写意画的画法呢。”

  郑待诏战兢兢,隔了一点距离,道:“好啊。我就……我就站在这吧,不和你靠太近,免得喷口水到你脸上。”

  聂屿舟:……这人说话还真的是直接。

  不过怎么说至少是个真性情的人。

  他想不出江野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郑待诏突然之间变了个人。这样也好,免得郑待诏太靠近聂屿舟,几乎都要贴到他脸上去了。

  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画院里,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格外柔和,连同那些名画也都染了点点暖意。聂屿舟舍不得走,学着一幅名画画竹子,那上头的竹子给人一种“粉骨碎身浑不怕”的顶天立地之感,青青翠翠,挺立坚韧,着实画得不俗。

  聂屿舟顿时觉得自己再画一百年也画不出这种感觉,学得是欲罢不能,如痴如醉。

  而郑待诏还在一旁观摩聂屿舟画的那张油画,痴迷如斯,看了一天都不腻,也是神人。

  聂屿舟画了一片竹叶,道:“郑兄,你瞧瞧我的叶子画得怎么样?”

  “哎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聂屿舟转过身去,哪里还有什么郑待诏,站在他身后的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江野,难得摆出一脸愁苦相,“我真是后悔送了小少爷来画院,家也不想回了,整天就琢磨这些画。”

  聂屿舟见到江野的那一刻,是又惊又喜,脸上不自觉就露出笑容:“侯爷,你这么早就下值了?”

  江野刮了下聂屿舟的脸蛋,将他脸上那一点不小心沾到的墨摊开,他顿时就成了小花猫。江野道:“案牍劳形,多做伤神,不值得。不像你,沉迷于画,自得其乐。可我这人呢,偏偏坏得很,见不得你太快乐,所以来打断你。”

  聂屿舟放下画笔,道:“回家吧。”

  “不研究了?”江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聂屿舟画的竹子。

  聂屿舟壮起胆子,用手蹭了一点墨水,在江野的脸上摸下一道黑色墨痕,然后转身就跑,笑道:“明天有的是时间。到点了,就回家。”

  江野闷声笑了起来,喉结耸动,笑眼弯弯地望着在夕阳下小跑的聂屿舟,随后提起大长腿,追了上去。

  坐在回镇北侯府的车上,聂屿舟问:“侯爷,你今天来画院找了我两回,知道我一天都在干什么,那你呢?你今天做什么了?”

  江野懒懒道:“没劲。”

  “怎么个没劲法?”聂屿舟没有上过班,第一次上班做的工作又是自己的兴趣所在,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江野深邃的眼眸盯着聂屿舟。适才聂屿舟一顿往前跑,跑得衣衫都乱了,微微露出肩膀,如雪光一般。江野淡笑:“没有在家逗你有趣。”

  聂屿舟:……能不能正经点?

  江野见聂屿舟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既可爱又俏皮,忍不住笑得肩膀耸动,道:“能有什么事呢?那些人见了我都跟见了鬼一样,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走路不敢快、不敢大步,一件事接一件事地禀告,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无聊透顶,我真想把那些人都杀了!”

  聂屿舟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侯爷的工作内容确实有点没劲,但侯爷这反社会人格也确实可怕。

  “那……那那件事……就是中书令徐渊大人通敌卖国的事查得怎么样了?”先前徐渊派人暗杀江野和聂屿舟,还让刺客扮成西魏的人,这种通敌叛国的大罪岂能饶恕?聂屿舟觉得江野回到朝廷后,肯定要先解决掉这个人。

  果不其然,江野道:“没想到小少爷也懂这些。只不过今天才第一天,怎么可能马上就有头绪,不过徐渊那老贼的好日子快到头了,既然他敢做,我就能查,给他查个底朝天,让他死无全尸。”

  说到死无全尸四个字,聂屿舟立马想到被喂给大黑熊的徐君思和周炳彪,这些人全是罪有应得。

  江野忽然将头埋进聂屿舟的脖子里,深深吸了一口,道:“还是这里舒服。今天劳累了一天,让我好好歇一歇。”

  聂屿舟:……怎么,我成充电宝了?你累了,就来我这充充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