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宫净心苑
杜庭曦安详地倚靠在坐塌, 眼前是离玉华的画像,她时常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看便是半天。比起从前, 现在的她像被抽走了生命, 只剩下一具躯壳。
相伴左右多年,上官世青本该习惯了杜庭曦睹画思人,可如今的太后,当真令人心疼。她尽可能地去照顾,去调理,可杜庭曦很少进食, 即使闭眼也很难入睡, 若非阴魑暗中下针, 恐怕人早已随心而死。
春雨初生, 清风微凉,静谧的四周, 只有屋檐下的滴答雨声。
上官世青站在门口, 抬眼看向檐下如丝如线的水,伸出左手, 滴在掌心的雨,像蜻蜓点水,于她来说,没有任何知觉。她摊开右手,用手心去接,能感觉到湿润和一丝清凉在流淌。
有知觉真好啊,虽然左臂能够以假乱真, 可没了就没了,残了就是残了。她上官世青这条贱命, 能残活至今,也当真是奇迹。
她身子已经千疮百孔,心也如此,每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卑微到尘埃里,守着最重要的人。
可为什么心总是那么痛呢?她本来就该待在凤鸣宫的不是么,起源这里,回到这里,只是历经万千之后,为何又回不去从前的心境了?
心里悄然住进一个人,等到发现已情根深种,刻骨铭心。或喜或悲,上官世青内心都比过往精彩。
她一身青衣,马尾发髻高高束起,灰褐束带轻裹那纤细之腰,眉眼间气宇轩昂,英气逼人,只是眼中总布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皇上驾到。”
只听得宫人一声叫喊,上官世青回过神,将手中水对着青衫擦了擦,抬眸看见魏清璃正往这走来,身后跟着两人,那淡黄的身影,每次看见总会让她忍不住心中一颤。
她迎上前,跪地叩拜行礼:“叩见皇上,郡主,女君。”
“免礼。”魏清璃抬手,问:“上官,母后呢?”
“太后在休息。”上官世青始终低头,她的目光甚至能够触及到魏清遥的裙摆,却不敢抬头望去。
“好,阿璃跟我进去,清遥你稍后。”魏清璃面含笑意,好似故意在制造什么机会,上官世青没有领会,只觉得又要站在魏清遥身边,有些许紧张。
她刻意拉开距离,往门口挪了挪位置,像侍卫那般笔直地站着。
魏清遥瞥了她一眼,背手在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院中踱步。
直到背过身去,上官世青才敢抬头看向她的背影,魏清遥心事重重,清冷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比起从前,她多了一份沉稳和冷漠,也越来越有女将和储君风范,能够掌管三军的女子,又怎会是凡物。
明明是平视的目光,上官世青却微微仰头,心中的云端之人,仿佛变得更高了。
她总会在这样的时候失神,以至于魏清遥转眸都未曾发现。
“上官大人。”
上官世青未能及时作出反应,魏清遥上前几步,又唤了一声:“上官大人。”
像一阵勾魂的呼喊,拉回了上官世青思绪,她猛然抬头,眸光流转至魏清遥脸上,相视而望时,上官世青只觉得心脏在“扑通扑通”地乱跳,像小鹿迷失了方向,不管往哪里转,一回头便是魏清遥。
只是内心即使万马奔腾,面上还是淡定自若,黑面上官大人一如既往,她不慌不忙地作揖:“郡主请吩咐。”
“太后近日情况如何?”魏清遥问。
“回郡主,太后还是老样子,不多言不多食不多睡,很多时候对着师尊的画像发呆。”
“母妃无法出现,你便陪她多说说话吧,或许只有你的陪伴,太后才能感受到片刻温暖。”
魏清遥语气平静得像湖面,可惜上官世青永远读不出这些话还带着酸涩之意,她只是拧眉回答:“郡主说笑了,能够让太后开怀的只有师尊,可师尊不知何时能归来,亦不知她还能否醒来。”
“其实你可以杀了我,为你的师尊报仇。”
上官世青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郡主何出此言?”
“剑是我刺的。”
“不是你,郡主你若这样想,就着了那人的道。”
“那人......呵,是那人偷袭又怎样,若不是我举剑对母妃不敬,谭无心又怎会趁其毫无戒备出手,若是正面交手,她怎会是母妃对手?所以上官你要杀的人应该是我。”魏清遥满脸自责,刚被官如卿骂过,提及这件事,她便无法平静,无论何时只要想起,都让她心痛难当。
“我怎会伤害郡主?”
“为母妃报仇。”
“郡主当时无法接受自己身世,情急之下举剑不过是因为一时糊涂,根本没有想着伤害师尊。你如今这般自责,只会增加痛苦,师尊绝不会希望郡主如此。”上官世青这才意识到,魏清遥原来一直这么痛苦。
可魏清遥心里永远过不去,离剑歌生死未卜,若真的因此殒命,她该何去何从?
见魏清遥沉默不语,上官世青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宽慰道:“师尊的仇已报,郡主是师尊女儿,是三军统帅,是贺朝的未来,可莫要在这件事上自责万分,要怪只能怪我们这些徒儿无能,未能保护师尊,如今她老人家躺下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太后和郡主,我们必须守护好。”
习惯了上官世青的沉默寡言,魏清遥第一次听见她这么焦急地安慰自己,不由得扬起嘴角。
“原来上官大人是可以多说话的,也能说会道,只是平时不愿多言。”魏清遥难得露出欣然笑意,眼神中甚至带着几分玩味和挑逗。
上官世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了,言多必失的道理她怎么忘了呢?只是她见不得郡主如此痛苦自责。
“在下失言了,郡主恕罪。”她低头刚想抱拳,被魏清遥拦住,手恰好覆盖在上官世青没有知觉的左臂上。
她眉头蹙了蹙,本能地想缩回,但魏清遥却抓得更紧。
两人僵持着,上官世青的内心一片凌乱,哪怕小小的触碰,就足以在她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这只手是砍掉的吗?”魏清遥的语气轻软,似有心疼。
上官世青点头,始终低头:“鬼医说,血脉不通,肉已坏死,不砍掉会祸及性命。”
“疼吗?”
上官世青不由得鼻子一酸,她抿嘴摇头,说不出话,不知为何,这句“疼吗”像股暖流,缓缓地流进了心底。
她摇头:“用了药,不疼。”
“除了没有脉搏和体温,跟真的一样。”魏清遥捏了捏手腕,又移到上官世青手心,竟是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手虽然能动,但再也没有知觉,感觉不到世间的冷暖。
上官世青又救了她,以前保她性命,现在失去了一条手臂,魏清遥不知是不是上辈子造孽,才会在这一世经历这些。
她慢慢放下手,上官世青想抓住,刚刚想抬手就停下了动作。这只假手也配触碰郡主吗?她不自然地将手别在背后,想藏起心中的卑微。
忽然,净心苑院墙外似有气流涌动,高手的敏锐感知让上官世青迅速作出反应,她感到一股杀意冲魏清遥袭来,当即跨前一步,纵深一跃,抽出双冥斩向目标飞去。
如影随形的人正是尹魅,她感觉到危机,旋身而飞,落在院内的柿树下,腋下依旧夹着那把油纸伞。
“好大的胆子,竟敢窥视净心苑。”上官世青眼中透着浓浓的杀气,她所站位置恰好能够护着魏清遥,这人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看着装也不是贺朝人,应该是北国随使。
但北国随使即便跟着官如卿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凤鸣宫岂是人能够随意进出的?
尹魅斜嘴阴笑:“我是女君随从,保护女君是我的职责。”
“这里是太后寝宫,即便是女君也要通报方可进入,你竟敢妄图接近,找死!”
“上官大人好威风,郡主还没问罪,你就兴师动众,我什么也没干,只是在外面等女君而已。”
“滚出去。”魏清遥冷冷说道,她不仅认出来尹魅是北国人,还从她一招半式里面看出她是司徒常青的人,在跟业火谍士那些人交手后,她研究过这些人武功路数,能够找出点共性和特征,这些逃不过她凌厉的双目。
官如卿果然来者不善,她会不会跟自己娘亲沆瀣一气?她那么爱璃姐姐应该不会,又或者这人是司徒常青派来监视她的?
可是以官如卿的身手,想甩掉一个人并非难事,这些人心思叵测,璃姐姐被情爱迷惑心智,她绝对不会。
魏清遥疑心四起,当即对尹魅起了杀心,如果不能确定来人意图,那便杀了。
“她是天司的人。”她看向上官世青。
即是天司之人,就一定是离剑山庄的敌人,是天司害了师尊,上官世青怎能容忍,当即出招,对尹魅开始步步紧逼。
魏清遥见上官世青无法轻易取胜,也看出眼前这人武功了得,内功深不可测,甚至没有还手就能游刃有余地躲开所有攻击。
担心上官世青被伤到,魏清遥凌空而起,运用离心功控制碎石冲尹魅袭去,奇怪的是,她努力地保护手中伞,甚至不惜露出破绽,被几枚石头击中而后退。
尹魅怒了:“不自量力,让着你们,反而得寸进尺。”她夹紧伞,驱动双手,口中振振有词,身后忽起业火,红蓝交替成一条火龙,咆哮着向二人飞来。
“业火!”上官世青无法抵挡,拉着魏清遥准备躲避,登时,一个身影倏然出现,她轻挥衣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掀起一阵呼啸而过的疾风,可业火也伴随着一声“啊”瞬间被收了回去。
来人正是官如卿,尹魅似乎很怕伤到她,收招迅速,停手后大惊失色地望着她:“你不要命了,你以为自己能够抵挡我的业火吗?”
“你以为你的业火很厉害?你知道你面临的这二位是谁吗?”官如卿瞪着她:“不知死活,退下。”
“我不退,你走我才会走。”
官如卿见她不听,走过去沉音道:“她来了,你先出宫。”
尹魅一半脸在笑一半脸沉着,望着上官世青和魏清遥,咬咬唇,悻悻地离开了净心苑。
“烦请二位要动我的人,也先打声招呼,毕竟北国还在跟贺朝交好,随使只剩下这一个,杀了是想让我回去不好交待吗?”官如卿面露不悦,向二人问责。
“这人是北国随使还是业火谍士,你心中清楚,她若再出现在皇宫,无论何处,我定杀之,璃姐姐也护佑不得。”魏清遥说罢拂袖而去,她听力灵敏,听到了官如卿说的那句“她来了。”
既然司徒老贼来了帝京,那么母妃也一定被带来了,魏清遥这次要将功折罪,也定会让这些人付出惨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