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温柔和暖意袭上心头, 离剑歌望着托住自己的手,百感交集,她指间微微动了动, 在牵与不牵之间徘徊, 杜庭曦深邃的眸子里,满是她的影子。
曾经在一起的种种映入脑海,碎片般的记忆组合成一幕幕美好的景象,柔化了离剑歌刚毅的心。她曾想远离世俗,行尸走肉地活着,一心研习至高武学, 把自己创造的功法流传下去, 也不枉来人间一趟。
她想忘记, 想放下, 却是做不到。
远在苍云峰,心在凤离宫, 在爱与恨的悬崖峭壁行走, 一面爱得深入骨血,无时无刻不想着念着, 一面恨得咬牙切齿,不甘被抛弃,被世俗和皇权打败。
她恨这世间的一切,恨杜庭曦的选择,也恨自己那不争气的心,总也无法抽离。
离剑歌缓缓抽手,被杜庭曦拽回, 她上前一步,眼中透着难以诉讼的情愫, 眸光许许,牵挂至深。
“你治璃儿可是会自伤?”
“内功治病是会损些真气,稍作调息便好,没有大碍。”离剑歌语气平缓,不带任何情表情,心中早已千头万绪,像打了无数个结,纵横交错。
她刻意避开与杜庭曦对视,怕自己再次沉沦,既然做好离别的准备,不该再贪恋。
“我问你一件事。”
“你问。”
“你看着我。”杜庭曦拉了拉她的手,离剑歌转眸直视她,有些心虚。
杜庭曦太过聪明,有颗玲珑剔透之心,想瞒着什么,并不比容易。
“先前我积郁成疾,病入膏肓,明明感觉命不久矣,有天却突然好转,很快康复。那晚我晕倒后,迷迷糊糊间,好像看见了你。你瞳色变紫,青丝变白,沧桑几许,已不似我当年认识的玉华,可你看我的眼神不曾变过。”杜庭曦说着抚上离剑歌肩头,眼中流露出期待:“无论你面容如何变化,哪怕换张脸,我都认识你的眼睛。”
离剑歌眉头微蹙,果真叫她猜到了。
“我以为那天只是个梦,我以为你在召唤我,我以为我们要在地下团圆了。”杜庭曦眼眶微红,手无力地滑下,攥住离剑歌的衣袖,难忍悲痛:“其实不是,是你去了,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为何你会这么觉得,可能就是梦而已。”
“你到底是为了绝自己的念想,还是为了断我的想念.....”杜庭曦隐忍着打转的泪水,终究还是没能绷住情绪。
世人都说太后无泪,杜太师和先皇乃至太子离世,杜庭曦都不曾落泪过,唯有当年的离玉华的去世,让她潸然泪下,甚至崩溃晕倒。
能让杜庭曦落泪的人,只有离玉华。
“不绝念想还能怎样?去皇宫抢走你?”离剑歌挣开杜庭曦的手,忿忿说道:“就算我真的有心带你走,你也不会走,我能如何,我还能做什么?”
“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你觉得我是能做到看着你死,还是能做到真的将你弃之不顾?”离剑歌脸色越发苍白,唇口甚至有些干裂,她内耗之伤只有自己知道,影响至深的便是给杜庭曦治病那次。
前后多次忙着救人,身体有些不堪重负,这次幸好有官如卿鼎力相助,才能事半功倍。
她眼见杜庭曦每日闷闷不乐,心牵朝廷和天下,不忍再拖着。所以,即便身体还没恢复,依然强行给魏清璃治病。
没有一年半载,她无法恢复如初,所以早几日,晚几天有何分别?
杜庭曦闻言痛心疾首,不知是不是离别的情绪高涨,还是猜到自己是离剑歌所救,掩埋深处的深情,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我们不吵了,让我陪你回无剑宫行吗?”她语气软了下来。
离剑歌不言不语,心中不愿,又不忍拒绝。通往无剑宫的路,狭窄陡峭,杜庭曦没有武功底子,寸步难行。
“不行吗?”杜庭曦恳求的语气,有些沙哑:“我想走之前看看你待了十几年的地方。”
离剑歌怎么可能拒绝得了杜庭曦?否则她不会耗损内力救魏清璃。
“走吧。”离剑歌挥了挥衣袖,杜庭曦抿了抿嘴角,走到她身边,嘴角含着涩涩笑意。
走出凤澜轩,鬼桥、鬼末低头屈身,另有八人等候在外,见到杜庭曦出现,当即下跪:“叩见太后。”
“你们怎么会在此?”杜庭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认出这些都是当初随行的地字门护卫。
“离尊主准许我等上山,等候太后回宫。”
杜庭曦心中一疼,看向离剑歌,哑然失笑:“你费尽心思把我弄来,又煞费苦心地送我走,当真用心良苦。”
离剑歌低眉,没有接话,只是吩咐道:“阿末,安顿好这几位,让他们提前熟悉回京路线,跟随暗护的几名弟子做下山前准备。”交待完她继续向前走,杜庭曦皱眉,无奈地跟着。
“是,师尊!”鬼末作揖完后看向鬼桥,满脸惊讶。
“怎么了?”鬼桥问。
“师尊刚刚叫我阿末。”
鬼桥点头,也觉得不可思议:“从未见师尊这般柔软过。”
“师尊平日虽看起来严厉苛刻,但其实嘴硬心软,否则怎会冒险将阿南尸体带回?又怎会拼力救鬼煞。”鬼末意味深长地看向鬼桥:“兄长,苍云峰虽冷,应该及不过地下之寒,这里偶尔还能见到太阳,你在那里能见到什么?”
“师尊就是太阳。”鬼桥满怀愧疚地说:“我会恕罪的,为了你,也为自己,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
鬼末欣慰的点头,但愿他能说到做到,随即领着地字门人,为下山做准备。
无剑宫在苍云峰最高处,因为离剑歌常用轻功行走,且不让弟子轻易上无剑宫,所以并未开凿方便的山路,普通人行走难如登天。
她在前,杜庭曦在后,狭窄的通道,只有一条结了冰的乱阶。离剑歌慢下脚步,转头看向杜庭曦:“路难走,就送到这吧。”
“我自己走,不会麻烦你。”杜庭曦坚持向前,她小心翼翼,防止脚底打滑。
离剑歌无奈地摇头,知道劝说不动,只好默默跟在身后,随时保护着。
“苍云峰本就冷,越往高处寒气越重,你能受得了么?”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杜庭曦毕竟曾是太师千金,后又入宫当了皇后,一直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如此恶劣的气候。
“你能受得住,我为何受不住。”
“我是练武之人,你怎好与我相比。”
杜庭曦沉默不语,这是她唯一的坚持,不会轻易放弃,离开前就看一眼,就一眼就好。
她靠信念而活,这些年一直如此。可再大的信念,也抵不过雪枝凌乱,银装素裹的荆棘之路。杜庭曦走了会有些体力不支,踏上台阶时,不慎打滑,险些摔倒,被离剑歌稳稳接住。
“都说你上不去了,就是不听。”离剑歌语气嗔怪,却背过身来,微微弯腰:“上来吧。”
“可你身体......”
“不过就是损耗了些内力而已。”她往杜庭曦身边靠了靠:“你不熟悉此路,勉强行走,只会遇险。”
杜庭曦眉目微扬,身体前倾,轻轻扶住她的双肩,离剑歌托起她双腿,背上身来,一步一步往上。
少时出去游玩,离剑歌常在不平之地背她,还教会了杜庭曦骑马。杜庭曦虽然是文弱千金,马术却是一流。
分别的年月,好似消失了,两人近身相靠的瞬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两人相互依偎的时光。那时候离剑歌还是女将离玉华,杜庭曦还是太师府才华横溢的杜云歌,两人一文一武,像琴瑟和鸣的夫妻。
杜庭曦双手环住她,倚靠着离剑歌的头,忍不住说:“苍云峰再冷,也冷不过红墙砖瓦,那阙楼高筑的皇宫,只能看得见宫墙,四季交迭,我一直看着院中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数着日子,就这么熬过了二十年。”
“熬......”离剑歌心中一痛,说到熬,到底谁更熬?
她脚步沉重,每上一阶都能感觉到寒气加重。
“你知道苍云峰的夜比别处深吗?”离剑歌心中的苦和痛被杜庭曦勾起,她喉咙发涩,夹着丝丝苦笑:“你知道无剑宫的夜有多深吗?你知道等每一个天明有多漫长吗?”
“我知道漫长黑夜的煎熬。”
“你不知道,你总说这里冷,可你不知道,心冷之人,根本感觉不到身处之地有多冷。”离剑歌甚至不敢回望这十几年来的孤寂惆怅。
她不敢放纵自己,终究还是敛着一腔深情,只有她自己知道,住得越高,心就越落寞。
杜庭曦心如刀割,眼露悲伤,双手勾住离剑歌脖子,稍稍歪头望着她侧颜,出神许久。除了这样望着,还能怎样?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得见无剑宫的影子,剩下的只有入殿的台阶。
离剑歌微微仰头,舍不得将杜庭曦放下,如果能这样一路走下去,其实也未尝不好。
可惜,路都有尽头,离别总有时,一切也会终结。
“放我下来吧。”听见耳边轻盈的声音,离剑歌这才弯腰,杜庭曦落地后,依依不舍地离开温暖。
她看向无剑宫,只觉得四周一片荒凉,冰凌高低不平地挂在屋檐下,两边被更高的山峰悬崖包围,瀑布变成冰河挂在山壁。
这里安静得可怕,仿佛远离人间,住在云端,回望上来的路,像条陡峭的天梯,也像一条绝路。
杜庭曦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独自在后宫多年,很少与人接触,也不喜多言,但至少有上官世青陪着,偶尔也会去花园走走,去诵经念佛,理一理国事。
可陪伴离剑歌的只有,冰冷的崖壁、钻心的寒风、层层薄雾和山脚下隐隐可见的武贤郡。
“走吧,路滑小心点。”离剑歌往前走,杜庭曦一步一步而上,每走一步,就像踏在心坎上,窒息而沉重。
离剑歌内伤未愈,真气乱窜,她很怕在杜庭曦面前倒下,不愿露出受伤一面。
将人带到殿内后,她说:“我去调息一会,你自便。”
“我等你。”
离剑歌停下脚步,回望她片刻,心情复杂,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往内走去。
凤澜轩,坐塌之上,魏清璃体内依然浪潮汹涌,离心功的真气,过于猛烈,以至于无法承受,能勉强撑着意志,保持清醒,全靠对官如卿的依恋。
“难受就睡会。”官如卿始终抱着她,没舍得放开过。
“睡着了,醒来你又不在怎么办?”
“我不会走的。”她怎会在这样的时候走,即便魏清璃此次之后,身体不会再有大碍,官如卿也做不到就这么弃之不顾。
魏清璃神情恍惚,目光涣散,仅存的体力被离心功的真气耗尽,随之而来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困意。
听到这句话,放心了些许,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下,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微微抬起:“这个,是......北国女君......”话音未落,就倒在官如卿肩头,晕了过去。
官如卿接住她的手,取下纸后,将她轻轻抱到床榻之上。
“睡吧,醒来就没事了,再也不会受病痛折磨。”她给魏清璃掖好被褥,端望榻上之人,忍不住轻抚她脸颊,嘴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看似病弱,实则暗中做了很多铺排,突然做出这么大动作,还真是自己当初认识的那个皇上。若非两国发生这么大事,官如卿都快忘记当初她们是如何斗智斗勇,相互算计的。
魏清璃只是不会武功,不会用手杀人而已。她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大局,一声令下,多少人头落地,甚至可以引起战火纷飞。
“有朝一日,你若成为统摄天下的女帝,我该站在哪里?”她轻笑,那皇宫也不属于自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到时该何去何从。
官如卿缓缓打开手中那张纸,里面是一名女孩的画像,下属名:女君,胡风棠。名字旁边还有一排小字:彼岸纹绣,蝶骨虫形胎记,耳聪声哑,玲珑之眼,剔透之心,为女君者
画像中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虽年龄尚小,却颇有风姿,小小年纪,就已透着高贵的风骨,面含傲气,眼中带着几分野心。
只是女孩的模样和神韵,竟有些熟悉。
官如卿瞳孔微撑,望着画像久久未动。半晌,她才愣愣地合上画,目光变得幽深。她将画像放回魏清璃衣襟,就当从未见过。
她枕着手臂,呆呆地望着魏清璃,寸步不离地守着。
“只要你离开这里,就不再是阿璃,将来四海之内皆是你臣下,你还有侵吞北国的野心.....”官如卿喃喃自语,忍不住叹息,这命运到底是人为还是天算?
她很清楚,一旦下了苍云峰,一切都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