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行驶, 需五日方能抵达苍云峰,若以马车前行,少则七日, 慢则十日。
苍云峰踞沧海之崖, 常年积雪,四季为冬,离剑山庄位于苍云峰之上,寸步难行,需徒步攀登方能登顶。
苍云峰山脚是一片布满机关的雪松林,也是离剑山庄的出入口。
苍云峰临近北国, 附近二十里范围内有五处边塞军把守, 北国曾参与过中原夺权, 被贺朝大军压境后, 缴械投降,随后每年上贡, 才得以保住国号。
边境十几个小国家, 属北国实力最雄厚,他们有二十万雪行军, 在这一方雪地中战无不胜,曾经野心勃勃,现在也是贺朝重点防守的要塞。
苍云峰不偏不倚夹在两国中间,以沧海为界,可俯瞰北国,甚至可以监视边境的一举一动。北国若要蠢蠢欲动,必然逃不过离剑山庄的眼线。
杜庭曦望着地图, 陷入沉思,他们出行路线要隐秘, 不可太多人同行,即使伪装成商队也要确保万无一失。可若是为了安全绕路,耽误救治,就事与愿违了。
正当杜庭曦对着地图标记时,未央来报,魏清璃醒了,只是人无精神,气息微弱,若是舟车劳顿,须得有人照看身体,最好有医者随行。
离出发还有两个时辰,离家老将会从离阳城出发,与之半途汇合,其他事都已准备妥当。
杜庭曦来到龙塌边,见魏清璃睁眼,欣喜不已。
“皇儿终于醒了。”
能醒来好过于一直睡死过去。
魏清璃已是白衣翩翩,头发一半戴冠成髻,一半披散肩头,她眉眼如月,肤如白雪,眼中无光,无力的眸子抬了抬,鬓角两缕青丝,衬得她沧桑几许。
长梦缠绕,悬崖无边,梦里无尽地循环着官如卿跳崖的场景。
每一次她都冲过去,试图去抓人,皆扑了个空,直到最后,终于拽住了官如卿的手,却被她挣脱了。
她放弃了唯一生还的机会,带着对自己的恨,跳入万丈深渊。魏清璃以为醒来会与官如卿在某个地方相会,没想到她的命还留于世。
昏昏沉沉的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看向床榻,杜庭曦清冷柔美的脸映入眼帘。
“母后。”魏清璃试图抬起身子,被杜庭曦按下:“别动。”
魏清璃全身发软,骨头硬如僵石,无法动弹,她仿佛成了个废人,连起塌都难,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儿臣听说母后要去离剑山庄?”
她醒来便听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离剑山庄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许是有什么阴谋。
离剑山庄和忠王沆瀣一气,万一想支走杜庭曦,趁虚而入,江山岂不岌岌可危?
况且离剑歌的身份一直很可疑,可惜离家并没有这样的旁支人物,唯一的线索断了。
“哀家已经安排妥当,皇儿只需养身子即可。”
“母后凤体欠安,怎可去那种至寒之境?儿臣这病没人能治,就算离剑歌的离心功有通天之术,终究是凡夫俗子,她没有再生之能。”魏清璃不愿兴师动众,杜庭曦身份尊贵,本该立云端之上,俯瞰众生,怎可受江湖中人威胁。
杜庭曦只是微微一笑:“哀家去意已决,皇儿勿要忧心,此行不过一举数得,虽为治病,但也能长久解决曾经的邦交问题。”
“母后是要趁此解决北国危机?”
“嗯,朝里朝外哀家已做好安排,两个时辰后,我们便出发。”
魏清璃自知无法说服杜庭曦,只好作罢,她疲惫地闭上双眼,有气无力地说:“母后此行为何非要带清遥,如此一来,朝中无人,儿臣有点担心。”
“你想让清遥坐朝?”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儿臣想让四妃暗中辅政,加上左相力压群臣,不至于出现大乱。眼下南阳和忠王府联姻在即,皇叔急于接南阳兵权,不会轻举妄动,但朝中不放自己人不太稳妥。”
“璃儿,清遥可是魏延德女儿,你难道不打算防着她?”
“清遥就是清遥,她与皇叔不同。”魏清璃曾经也迟疑过,可她更愿意相信魏清遥,继承了忠王妃的正义凛然和足智多谋。
杜庭曦低眉浅笑,说道:“想必你也不会生子,可江山必须后继有人,哀家知道你有心传位清遥,但现在不行,那封传位诏书哀家姑且替你收着。”
“母后,儿臣这个身子根本撑不了多久。”
“离剑歌敢叫哀家亲自上山求治,必定有本事救你。”杜庭曦站起身,负手在后,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不彰自显,她冷眸回望魏清璃:“离剑山庄参与朝堂之争,已触及哀家底线,此次我倒要去会会这个神秘的掌门,皇儿大可不必担心,此次出发路线,十里内必有驻军,若有人想兴风作浪,哀家也定不会心慈手软。”
魏清璃双目微闭,脑袋有些混乱,即便如此,清遥也不是非要出现,母后是另有目的吧?
她不可能没怀疑过离剑歌身份,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自己不知道的?
论运筹帷幄,世间恐怕没人能超杜庭曦。
魏清璃紧拧眉梢,脑袋一片混乱,她看向杜庭曦,问:“母后,儿臣想知道红甲军在何处?”红甲令几乎是一块心病,缘起红甲令,有始有终,她想知道真相。
听到红甲军三个字,杜庭曦轻笑:“你想要红甲令?”
“不是儿臣想要。”
“是如卿想要是吧?”
魏清璃诧异地望着她,原来她早已洞察一切,只是不点破而已。
“世上本没有红甲令,红甲军闻令而动,效忠皇室,他们只听君令,也就是说只有你能号令红甲军。”杜庭曦看向魏清璃,走上前轻抚她肩膀,温柔笑道:“璃儿,你还年轻,必须由你做贺朝第一位女帝,统一天下,方能真正实现男女平权的夙愿。清遥是文韬武略,聪慧过人,但只要魏延德还握有兵权一天,哀家就不能让她即位。”
“儿臣也想与母后一同实现理想,亲见文武之试,期待能有女子入朝,可终究是有心无力。”
“我儿是天明女皇,不会有事的。”杜庭曦笃定的语气,好似能给人力量。
魏清璃支起无力的微笑,曾经宏伟的意志,好似被什么磨平了,她不想被治好,甚至就想这样沉睡过去。或者,忘记发生的这一切,忘掉官如卿曾经出现过,可是,她做不到。
她能否活着,全看天意。
贺朝一定会有女子称帝,不是她,就一定是魏清遥。
杜庭曦一生受皇命所累,早就想隐退,可形势逼着她出山,只能迎难而上。
四更天,城门已开,两辆马车踏雪出城,六名班若门人护在魏清璃马车左右,修远的天绝八阵随队伍分布前后,上官世青择六名地字门高手走在杜庭曦马车旁边,魏清遥不愿坐车,骑马前行。
大雪无痕,车轮留下深深的轱辘印,向远处延伸。
魏清璃躺在马车中,昏昏欲睡。阴魑被未央押在车里,随时关注魏清璃身体状况,当然她也被未央无时无刻盯着。
万一到了离剑山庄,遇到什么阻滞,可能用得上她。
六更天,天蒙蒙变亮,阴魑探头看向窗外,表情怪异,她坐如针毡,身体忍不住发抖。
未央见她神色怪异,问:“你冷?”
“颠的。”
未央眼中透着无语,没再说话。
“你们去苍云峰带着我无用,她就这样了,剩下的交给师尊即可。”
听闻此言,未央当即表情阴冷,双指并拢,似要驱动天道符,阴魑忙摆手:“班门主,冷静,冷静。”
眼看天越来越亮,阴魑蜷缩着身子,好似畏寒一般。
“你怎么了?别给我装模作样?”未央见她反应越来越奇怪。
阴魑龇牙一笑,半脸白色面谱,似是有了裂纹。车帘摆动,车外的光若隐若现,阴魑缩头,避开光亮,她紧闭双眼,低头遮目。
“你怕光?”未央似乎意识到了问题,听闻鬼医夜间出没,喜欢晦暗潮湿之地,现在被困在马车,要迎接旭日东升,对她来说很致命。
阴魑抬眸,斜眼阴笑:“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光了,可惜啊我打不过你。”阴魑瞥了一眼魏清璃,抖了抖披风裹住自己:“既然皇上无事,我就先行告退了。”说罢她突然缩骨成团,从车帘翻出,未央怎能放她离开,当即冲出马车,顺着黑影方向追去。
她俩悄无声息地离开,每次当未央要抓到阴魑时,留给她的总是一件外袍,天道符对她毫无制衡作用,难道平日老实巴交都是装的?
“你别跟着我了!”被未央缠着追,阴魑急地往后叫道,她甩不开人,未央轻功卓绝,紧追不舍。她绝不能让阴魑离开,万一路途有闪失,没有医者相伴,危险至极。
天地银装,一片素白,两个轻盈的身姿,飘然飞过,眼看曦光照耀,阴魑斗篷脱落,不甚被光照到,当即惨叫落地,她忙四处找地方遮阳,被未央追了上来。
她手上外露的皮肤溃烂了一块,好似被火灼伤,未央见她慌乱地找地藏身,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便脱下披风丢过去,阴魑见状忙接着,从头到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半只眼。
她瞳孔透着从未有过的惶恐,从未见鬼医这般狼狈过,未央望着她,问道:“你还逃不逃?”
阴魑摇摇头。
“跟我回去。”
阴魑点头不语,老实了很多。未央不放心,抽出千机绳捆绑了她,随即拎着她肩膀,真气灌入双腿,带着阴魑,背光赶向车队。
苍云峰路途遥远,杜庭曦所选之路,以安全为主,途经好几座城池,看见了贺朝民间的生活百态,魏清璃偶尔苏醒,会撩开车帘观窗外,她见百姓安居乐业,江山无恙,深感欣慰。
天下太平,四海统一何其重要?一个君王,该肩负苍生,达济天下,不把那些祸乱根除,何以兴盛皇朝?何以让百姓安然度日,无战乱,无饥荒,无雪灾?
近日,她总有种灵魂出窍的恍惚,一路颠簸,她睡睡醒醒,只能喝些汤羹维持身体,时而会因无法呼吸而晕过去,幸好阴魑随行,至少能够保她活命到离剑山庄。
条条道路通苍云,最后终究会汇聚于云落大道,进入峡谷,那尽头便是雪松林,那是唯一通往苍云峰的路,此路因远离官道,凶险万分,时有野兽盗贼出没,甚至会有北国伪装者骚扰,制造祸乱。
离家几位将军在前开路,他们由东南官道而来,忽然发现另一辆马车从正南驶来,在这条荒芜大道上,出现任何人都很可疑。
“诸位叔伯,小心前行。”魏清遥对前面几位将军叮嘱。
“郡主放心。”领头将军离少峨向前探去,发现迎面过来的不过是一辆普通的马车,车前坐着一名带斗笠的女子,布衣打扮,看起来平平无奇,也不像武林高手。
马车横穿云落大道而过,郭湄压低帽檐,淡定地驾车向前,不曾抬过眼。路上,官如卿醒来运功过几次,耽误了些时间,否则今日该抵达苍云峰了。
当她远远看见这队人马时,一眼认出是宫中人,郡主、将军、修远等人随行,马车中只可能是皇上。
这方向直奔苍云峰,莫非是为了向师尊求医?
官如卿躺在马车中休憩,为了不引起怀疑,郭湄没有进云落谷,只有离剑山庄人知道还有一条捷径可更快通往苍云峰。
她扬鞭驱马加速,经过魏清遥旁边时,郭湄别过脸,避而远之。
“等等!”魏清遥叫住了她。
郭湄不敢硬冲,拉了拉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魏清遥骑马缓缓上前,歪头打量郭湄,问:“去哪里?”
“赶海捕鱼。”郭湄沉音回答,这条路连接很多地方,只要不进峡谷,去哪里都可。
魏清遥见她纤纤玉手,细嫩白皙,不像普通渔民,江湖险恶,会易容术的人不胜枚举,必须小心。马儿在她驾驭下走到车旁,望着车帘里若隐若现的身影,魏清遥缓缓伸手向前。
“清遥。”
魏清璃的声音忽然响起,魏清遥放下手,看向后方:“你醒了?”
魏清璃探头凝视郭湄,她忙低下头,紧紧攥着马鞭,被认出来了吗?宫中应该没人比皇上更熟悉自己。
这样相遇,官如卿岂不是死路一条,要不要策马逃走?可皇上这行人高手如云,别说自己武功尽失,就算有武在身,也万万不是对手。
魏清璃托着沉重的额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郭湄就算打扮得再朴实,也压不住她曾经为掌宫的气质。
每日进出桃花坞,她怎会认不出眼前人是郭湄。能退隐多好,马车里一定是明羽,她竟心生羡慕。
魏清璃用力提气,放大声音,却是有气无力:“放她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