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八十一章 爱别离

  今年南庭迎来了这几百年间,最大的暴雪。苍天昏暗,鬼怪之煞气朦胧,不见天日,凌乱的脚印践踏着皑皑的白雪,脏污的雪水不流出几寸又被冻成了冰,观音庙前,风雪如同静止了一般,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蝗虫附禾。

  凶煞之气,像是要把漫天的飞雪都染成了黑色。观音庙大门紧闭,整个南庭都被告知这几日不要外出,也不要接近那座山。鬼怪之流撕咬着房门,压抑不住凶残的本性,被无知无觉的祝女摔在了地上。他们今日有要事要做。

  伏涟仰头看着雪花,面色如冰,他应邀而来,却见对方门前无一人应战。他穿过群鬼走到了最前面,见此状况微微皱了皱眉头。只见他一抬手,一道凶煞鬼气便以万钧之势冲击过去,随后果不其然,打在了闪烁金光的屏障之上。

  笑声自远方传来,身穿黄色僧袍的和尚独自一人缓缓出现。腊月寒冬,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冷似的,僧袍不好好穿,袒胸露乳,大腹便便的肚皮之上,他带着一贯的慈眉善目笑容开口:

  “伏先生,好久不见了。”

  伏涟的黑发上都落了雪,看人的眼神都结了冰碴子:“叶慈呢?把人交出来。”

  大师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几千年都还没修出点为人之道呢?你上门踢馆,该要跟人客套客套才是,这礼节可不能免俗。”老和尚东拉西扯,愣是不接话。

  伏涟没功夫跟他在这废话,又是抬手一击。

  大师父笑眼咪咪,不躲也不闪,就在那一击即将击中他的时候,一柄降魔杵自后方袭来,顿时抗下,定睛一看,竟然是定真师父,浓眉之下一双怒目炯炯,赤诚火焰自掌风而燃,他一言不发,外露金光,周身积雪都化了三丈。

  大战一触即发。

  下一秒,定真感到自己的降魔杵被缠住了,低头一看,白雪化成的水流开始扭曲,外头水源似有洪水之势,竟然是一只天生地养的水精,不知为何到了伏涟麾下,为其卖命。若是被这只水精困住,在这冰天雪地里便是死路一条,定真点地后退,与慢慢显露出身形的水精遥遥对峙。

  大师父低声念了佛号,身影慢慢虚幻起来,平底起风,他自扶摇而上,身影逐渐变得透明,金刚铃响,白骨相与肉身相互相交错着在同一人身上显现,安歇之音响彻云霄,覆盖了整座寺庙,偷袭的祝女鬼精们竟一时接近不得。

  道行浅薄的小鬼竟然在接触到金光的一瞬间惨叫着爆开,一滴黑血溅在了伏涟脸上。伏涟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显露出狂热的神情,用指腹擦掉脸上的那滴血:

  “好玩……真是太好玩了!”

  大师父漂浮在半空中,似幽灵一般,双手合十,默念法号:

  “南无阿弥陀佛。”

  以身作阵,护佑寺庙。想不到啊想不到,这里竟然藏着一只行走世间的慈悲骷髅,不仅如此,竟然还能保持自己的神智。

  “你是谁!”

  庙门大开,一众僧人拿着棍棒将伏涟团团围住,伏涟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定定地看着半空中的大师父。

  “你我……三千年前有缘……”大师父居高临下,身影闪烁,没人知道他耗费了多大的成本才能开启这一阵,万般皆是因果,或生或灭,他看着自己的手,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当初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手被烈焰烧成白骨的画面。

  “如今……一并了结吧……”

  邪人瞳藏在黑暗处,最显目的便是他面上唯一的一只硕大的眼睛,好食人眼,能见人之所见,闻人之所闻。见前方已经开战,各种精怪层出不穷,它反而躲在后面,细细从这无数人眼中“看”着,为的是找寻叶慈的踪迹。

  它正细细发动着法门,突然,被打断了。

  嗯?

  这只精怪半天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这一贯无往不利的法门怎么突然失了效,就在这时,它感受到背后有人。奇怪了,它为什么感受不到背后那人的视线?

  邪人瞳的独特力量让它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转身的能力,于是在迟缓僵硬的转身之后,它看见了一名西南女孩。女孩瞳孔无神,像蒙了一层雪,看起来牲畜无害,红色的裙子像鲜血一样。

  周围只有她一个,真是太好了。

  密宗僵尸一开始就选好了点位,他们总共有四只,红色的僧袍衣摆处已经开始发烂了,身上暴露出来的伤口依旧狰狞,赤足走在雪地上,只留下被鬼煞之气侵蚀成黑色的脚印。足环叮当,他独自立在风雪当中,正要做法,却被棍棒架住。

  棍棒层层龟裂,他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束缚,背后站着三个僧人。僵尸死掉的眼睛似乎升上一抹好奇,他的大脑已经不能运转,但是本能却告诉他,只有解决了眼前的这些不速之客,才能继续去完成主人交给他府任务。

  观音寺前群魔乱舞,慧一双手捏诀,一连冲垮了好几具祝女木偶,这种会动的木偶邪乎得很,即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也还能动作,必须被粉身碎骨才行。面前黑压压的一大块,几乎所有的战力都已经投进去了。

  正当慧一腾出手来想要帮忙的时候,突然一条藤蔓袭来,若不是慧一反应快,就已经被这藤蔓弄断了脖子。慧一猛地朝一旁看去,只见柱子后面出来一只矮小的山精,崎岖的脸上唯唯诺诺的,出手凶狠,语气却很是懦弱:“对、对不起……我、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不要怪我……”

  随着它话音落下,山精突然爆发,身后猛地窜出数十条藤蔓向慧一袭去。

  “也不知道慧一怎么样了?”

  余双雪坐在台阶上,看着外面的血。面前是一个枯塘,已经被白雪覆盖住了。余双雪是医师,迟东然是少年侠客,负责留在后方照看叶慈。叶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连走路都困难,说不准什么时候羊水破了就要生了,此刻必须有人陪在身边。

  “好大的雪啊。”叶慈嘴唇苍白。

  现在这个时间,外面应该已经开战了。叶慈的睫毛颤了颤,不知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转头对余双雪说,“双雪,不知道东然的药熬得怎么样了,你帮我去厨房看看。”

  “好嘞!”

  调开了余双雪,叶慈扶着把手,艰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翻着自己随身的物品,最后终于在最里面找到了一个小盒子,一打开,里面放着一颗莲子。

  这是当初他还在大佛光寺的时候,封七眼之前遇到的一个野和尚给他的。那全身破破烂烂的野和尚跟叶慈说了一大堆云里雾里的话,叶慈到现在还没有参破。

  盒子里,几个月前交到叶慈手里的莲子现如今依旧碧绿如洗,翠艳欲滴。

  叶慈颤抖着手,紧捏着这枚莲子。

  他总归是……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雪又下大了些,风也吹得更猛了,伏涟的衣摆在半空中翻着波浪,看着地下被他打得口鼻流血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僧人,眼神中没有半丝感情。阻碍他前进的人都已经被他打趴下了,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眼前这个以身作阵的老和尚了。

  勉力支撑了这么久,大师父的嘴角也沁出一丝鲜血。满地的僧人里,也就只有住持还能动作,他眼睁睁地看着伏涟朝大师父靠近,不顾自己的安危站了起来,拿起金刚杵奋力朝伏涟袭去,伏涟甚至不用回头看他,瞬间那柄金刚杵就折成了两截。

  伏涟不再留手,操纵着一柄断刀,朝住持的要害处刺去。

  “铮——”

  断刀落地,住持安然无恙。

  伏涟缓缓转头,想看一下究竟是何人拦下了这一击,回头一看,表情猛然狰狞。

  是林妮子。

  林妮子这几年苦练剑术,为的就是今日这一遭。他以少年之姿独自应对凶恶的伏涟,眼中却无丝毫惧意:“妖孽!今日便由我来降你!”声音甚至还带了些稚气。

  伏涟简直就要气笑了:“就凭你!”

  林妮子光是站在那里,就吸引了伏涟全部的怒意,大师父咳出鲜血,可就算是这样也丝毫不妨碍他在一旁煽风点火:“没错,伏先生,林妮子就是我们特地派来杀你之人。除了他,你再看看他手里的剑,伏先生,是不是分外眼熟啊?”

  伏涟的脸色恐怖到了极致,恨不得将面前的小子肉体连同灵魂一并千刀万剐。

  大师父缓缓揭晓答案:“林家子手中之剑,乃是赫赫有名的凶煞之剑,是由千年之前林意盛将军自万军前斩杀佛莲鬼母得此凶名,三千年间,持剑者多被其凶气扰乱心智,无人能真正驱使此剑,而后封于皇宫地下以龙气镇压,才得以安歇,现在——”

  视线转到了林妮子身上,他眼神坚毅,丝毫没有被剑意侵蚀的痕迹。

  “这把千年凶剑,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

  这才是伏涟真正要面对的对手。

  大师父每说一个字,伏涟的怒意便涨上一分,他目眦欲裂,几乎要疯了,冲天的黑色煞气自他身后腾发,伏涟忍无可忍:“啊啊啊啊啊——”

  林妮子执剑胸前,毫不畏惧地冲上前去,他手中的长剑泛着利光,定真是教了他真本事的,当初林妮子第一次拿到这把剑的时候,就好像跟这把剑心灵相通了似的,驱使这柄剑对他来说就像驱使手臂那样得心应手。

  割裂层层黑雾,说到底还是少年,即使尽力拼搏,还是让伏涟近身了,一掌打中了腹部,林妮子一口血喷在了剑上,挥舞的剑光中都泛着血气。

  “结阵!”

  不知谁喊了一声,金光落下,地上原本无法动弹的僧人立刻爬了起来,各司其职,罗布列阵,想要将伏涟困住。伏涟看穿了他们的意图,眼疾手快,闪到一名僧人身后,勒断了他的脖子,少了一个人,这阵法自然就结不成了。

  “师兄们!我来助你们!”

  是慧一的声音。那山精十分难缠,慧一全身凌乱,脸上都被抽了几道红痕,若不是那山精胆小怕事,见势不对立刻逃跑了,慧一也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

  慧一填补了死去僧人的空缺,伏涟来不及阻止,众僧人动作整齐划一:

  “起!”

  金光大绽,将林妮子和伏涟二人通通覆盖其中,伏涟感到自己的动作处处受限,面前的林妮子却没有丝毫阻碍。伏涟脸上满是狰狞之色,眼前林妮子的身影渐渐地和前世杀他跟叶慈的那个身影重合起来,伏涟恨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着林妮子嘶吼着:

  “啊啊啊啊啊啊——”

  林妮子提剑正要冲上去,就被伏涟的怒浪震地摔在了地上,下一秒,伏涟就已经来到了眼前,伏涟满眼皆是猩红之色,而林妮子剑已经脱手,而伏涟鬼爪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将林妮子开膛破肚——

  “扑,通。”

  胸膛里的心脏突然一震,伏涟的动作顿在了半空,随后他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样,完全呼吸不了,窒息的痛苦充盈着整个身体。林妮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眼睁睁地看着刚才凶神恶煞的伏涟此刻瘫坐在地上像是静止了一般。

  “小……娘子……”

  “叶哥——”余双雪端着熬好的药回来房间,一进门就看见叶慈摔在了地上,她猛得一惊,连药都顾不得端了,焦急地跑上前,“叶哥、叶哥你怎么样?!”

  叶慈脸色惨白,满脸是汗,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连嘴唇都在颤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好像……要……生……了……”

  “!!!”余双雪看着地上出现的不知名液体,慌不择路地冲迟东然喊道,“快、快去准备剪刀和热水,快点!”

  余双雪也是慌得不行,她只看别人接生过,完全没有自己上手过,寒冬腊月的,外面这么冷,叶慈的状况有如此特殊,一个弄不好就是大人小孩一起夭折了。

  “双、双雪……”叶慈的声音虚弱极了,“我、我好疼啊……”

  “别怕!”余双雪明明也很慌,但是却一直安慰着叶慈,她几乎要哭了,抓着叶慈的手,“放轻松,有我在……”

  现在就是出去喊人也来不及了,叶慈不是真正的女人,他的穴道本就比女人狭窄,产子更是艰难。叶慈躺在床上,痛得什么都思考不了。

  “用力!叶哥!”余双雪也急得满头大汗。

  叶慈听从她的话去做,太疼了,实在是太疼了,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叫了,可是凄惨无比的叫声还是从他的喉咙里叫了出来:

  “啊啊啊——”

  伏涟仿佛听到了什么,突然发狂,眼睛似乎被冰雪刺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声撕裂竭地大叫着,林妮子已经重新拿到了剑,面对发狂的伏涟,竟有一瞬不敢上前。

  阵眼的和尚突然口吐鲜血,再支撑不住法阵。伏涟趁机向林妮子发难,林妮子晚了一瞬,横剑在前,勉强挡住了这一击,生死之距不过如此,对上伏涟那张脸,林妮子却是一惊。

  伏涟在流泪。

  林妮子觉得万分奇怪,眼前的鬼子是不是在搞什么古怪奇特的邪术。

  “杀了你……”伏涟流泪的眼睛里满是滴水的恨意,“一定要杀了你!!!”

  林妮子暗叫一声不好,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立刻弃剑后退,这才保住了手臂。慧一见状捏诀击地,地面瞬间开裂,伏涟看着脚底下的裂痕,像是饕餮的大嘴一样想将他吞噬,被伏涟逃脱了出来,一抬手,就将慧一掀翻在地。林妮子的凶剑烫手,伏涟拿在手上没几瞬,手便被烫了个大洞,随后被伏涟镶在了刚才的地缝之中。

  伏涟几乎杀红了眼,就在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突然心脏猛地停止了一瞬。

  “快看!快看天上!”

  此刻,天空突生异象,黑色的乌云被染得血红,漫天都呈现血液一般的红色,风雪猎猎,似女人之呜咽声,邪气蔓延,是祸世鬼胎降生之征兆。

  伏涟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顿在了原地。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只听“噗呲”一声,一柄剑自伏涟小腹穿过。

  一回头,嘴角还挂着血的林妮子不知何时拿到了剑,于是毫不犹豫地刺了这一剑。

  伏涟一挥手,就把林妮子打落在地,自己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摸着伤口,整只手掌都沾满了血,伤口很疼,像被烧死一样疼,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

  ——他的伤口,并没有自己愈合。

  “受、受伤了!鬼子神受伤了!看啊,鬼子神受伤了!”

  “无相身破了!无相身破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声。

  伏涟吐出一口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为什么……

  “是、是鬼子真身降世了!太好了!太好了!”

  “快!趁这个时候,别让他跑了!要是让他拿到鬼子真身就麻烦了!“

  另外一边,余双雪抱着刚刚降生的婴儿,躺在床上的叶慈呼吸平稳,见到母子平安,余双雪简直要喜极而泣。叶慈嘴唇苍白,突然心脏绞痛了一下,随后一股不知名的悲伤自心底蔓延,真的好奇怪啊,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伤心过,可是他在伤心些什么啊?

  余双雪见到叶慈流眼泪,奇怪道:“叶哥,你怎么哭了?”

  叶慈几乎要被莫名的悲伤淹没了,他一边哭着,一边说:

  “我也不知道……”

  漫天大雪中,伏涟踉跄了几下,没有愈合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他捂着伤口,恶人炉自他身上掉落,碎了一地。他像是突然被抛进这个冷酷世界的新生儿一般,面前的这一个个围着他并企图杀死他的正义之士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

  伤口很疼,头也很疼,他实在是太想见到叶慈了,想念得都要哭了,事实上他已经哭了,无尽的悲伤和烦躁在他心底蔓延,眼前的一个个人,都是阻拦他去见叶慈的狰狞恶鬼。

  鬼子真身……伏涟还是头一回儿听到这个词,现在他的脑子还嗡嗡作响,根本无法无法消化这个词的意思。

  无相身……被破了啊……

  叶慈生下的……到底是什么啊……

  余双雪抱着怀里的孩子,正高兴着,突然,白白嫩嫩的婴儿竟然就已经睁开了眼,他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红色。余双雪突然发现了异样,颤抖着发出声音:

  “他怎么没有呼吸啊?”

  叶慈刚生产完,全身都没有力气,听到这句话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硬撑着支起身来,对余双雪说:“把他给我看看……”

  余双雪不敢怠慢,连忙把婴儿抵给了叶慈。叶慈脸色惨白,颤抖着手将婴儿接了过来。他怀的事鬼怪之胎,在选择生下他之前叶慈已经想过可能会生出和正常婴儿不一样的孩子,与他的设想比起来,此刻他怀中的这个孩子几乎跟普通的孩子没有区别。

  可也仅仅是看起来。

  叶慈低声啜泣着。

  余双雪还是不懂,她拉着一旁的迟东然的衣袖:“喂……迟东然,为什么会没有呼吸啊?”

  迟东然一脸平静:“正常。”

  他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只是靠着门框看着里面的场景。

  这一胎,生的是鬼怪之子,同时也是三千多年前鬼子胎死腹中的真身。鬼子无法被杀死,是因为他游离于因果之外,他是无相之身,从未被真正诞下。他没有真正的“生”,自然也无法追求真实的“死”。

  如今鬼子真身降世,无相身……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