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留下这个孩子吗？”
叶慈正坐在岸上摇晃着双腿，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一转过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穿着蓝杉的人，周围雾蒙蒙的，看不清脸，却能看清对方清瘦得很，声音也温温柔柔的，虽然叶慈不知道对方是谁，心里却升不起一丝戒备。
“啊……”叶慈收回视线，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生孩子的打算。”
周身的雾气蓝荧荧的，挥一挥竟然还有水流的声音，抬头向上看去，玉盘似的圆月高挂夜空，今夜却是格外得大，倒映水中，随波潋滟，岸上绿草茂密，喜林草随风摇晃，很是惬意。
住持师父说得对，无论是什么样的羁绊，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与今生的他无关。而叶慈腹中的东西，确实不应该当做一个正常的胎儿看待，不该留。
“我已经跟住持师父说过了。”叶慈侧身看去，“住持师父说，这样的鬼胎没有神智却有了灵智，届时势必会激烈反抗，所以一定要准备一段时间，大概是一个月之后……”
“呜……”
那边那人突然传来低低的啜泣，叶慈停下话头，转头看去：“……你怎么哭了？”
哭声压抑着，却令人心碎。
叶慈忍不住伸手想要去安慰安慰他，一伸手，却碰到了一面镜子，在触碰的瞬间，干净澄澈的镜面水波荡漾，晕开对面的人影。
“滴——”
清净的水滴声中，他终于看清了对面那人的脸。
是他自己。
“叶施主？叶施主？”
小沙弥摇晃着摇椅中睡着的叶慈：“叶施主，不要在太阳底下睡觉啦，会晒伤的！”
叶慈睡眼惺忪地醒来，荧蓝色的世界瞬间被照耀着的光芒替换，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眼是一个光秃秃的头顶，稍微一愣神，好久才意识到小沙弥是在跟自己说话。
“唔……我睡了很久吗？”叶慈四下张望。
他这几日都闷在屋内，许久没晒太阳了，见今日太阳好，便想着出来晒晒太阳，没想到躺椅上太舒服了，加之这几夜他都没怎么睡好，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也没有很久，距离午膳才过去一个时辰呢。”小沙弥说，“叶施主，您知不知道定觉师叔去哪儿了？”
“不知。”叶慈把小沙弥抱了下来，“你找定觉做什么？”
“他身体还没好全呢！我师父叫我来给定觉师叔送药，但是他房间里没有人，我到处找不到他，不知道定觉师叔跑哪儿去了。”小沙弥抱怨着，“还受着伤就好好修养啊！”
小沙弥朝叶慈一鞠躬：“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叶施主你修养了。”
说罢便匆匆循廊下跑了。
叶慈目送着小沙弥吨吨吨地跑走，又重新躺回躺椅里，还没等松口气，另外一边的大树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
“！！！”叶慈差点弹了起来。
“真伤心啊，我明明一直坐在这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
叶慈顺着声音朝树下看去：“定觉？！”
正值凉秋，院里那颗大菩提树经过三千多年的风霜长得格外庞大，夏日时亭亭如盖，现在簌簌落下，定觉不知在树下呆了多久，洁白的僧袍上沾了不少落叶，在树影的掩映小，仿佛与身后的菩提树融为一体。
只是坦坦荡荡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让人发现不了他的存在，真是奇怪。
发现了定觉所在之地，叶慈欲起身把刚才的小沙弥叫回来，刚离开躺椅，定觉的声音便远远地传来：“叶公子且慢。”
叶慈顿住动作，转头看他：“嗯？”
“我听说，你要打胎。”定觉垂着睫毛，一副要睁不睁的样子，“鬼胎凶险，你身上七眼已开，所以一旦胎像不稳，便会出现鬼母之相。你若是真的下定决心不要这个胎儿，记得先找住持师父把你的七眼封住。”
定觉用轻松的语气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了，我以为你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呢。”
叶慈没好气地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这话落下，两人之间是一阵凝固般的沉默。
良久，定觉率先开口：“……我说谎了。”
“？”叶慈不知其意。
“之前还被困在皇宫里的时候，我跟叶公子你说鬼子想要吃掉你肚子里的胎儿，以此来壮大自身，这件事是我当时随口胡诌的。目的嘛，很简单，让你能够下定决心加入我们的计划，跟我一起跑掉。你可是我们所有行动中最重要的一环啊。”
叶慈一愣。
虽然早就对当时那些话起了些许疑心，但未被证实的猜想被定觉如此风轻云淡地说出来，叶慈还是不免得觉得恼怒：“你……”
还没等叶慈发火，定觉淡定自若地说了下去：“不过，也不算是完全撒谎了。”
他曾经猜测，既然叶慈是鬼子前世的“母亲”，那么叶慈肚子里的孩子，比起说是鬼子的子嗣，更容易被鬼子认定为是来抢夺叶慈注意的手足。所以无论是出于占有欲还是嫉妒心，鬼子都有无数理由对叶慈肚子里的孩子出手。
毕竟在鬼子的世界里，从无兄弟姐妹。
叶慈气得双手微微发抖：“即使、即使是这样，也都是你的猜测，不是事实……”
在叶慈说话的间隙，定觉慢慢从树下起身，拍掉了身上的落叶，缓缓朝叶慈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叶慈，他朝着叶慈弯下腰，明明脸上还挂着笑，压迫感却极强：“叶公子，在下想问你一个问题，杀一个人跟杀两个人有区别吗？”
虽然是在问叶慈，可定觉并不需要叶慈的回答，喃喃着将答案说出来了：“当然有，因为后者的罪孽更重。杀的人越多，身上背负的业障就越多，于是今后的人生一直在负重前行，直到整个人被压垮。”定觉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叶慈脸上。
“但是对于杀了九十九个人的怪物来说，那么再去多杀一个人，也是轻而易举、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吗？身上的业障已经如此之多，那么再多出来一点，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的话，叶公子，”定觉越靠越近，“吃掉三百个孩子，和吃掉三百零一个孩子，又区别吗？”
“！！！”叶慈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都是罪无可恕，需要以死谢罪的东西。
“据说，当年鬼子屠城时，百子城里并没有三百个幼童。于是鬼子为了获得肉身，选择将城中的孕妇剖腹取婴，如此残忍之行径，令人发指。叶公子，我胡诌出来的这第三百零一个，比起他全身上下的业障，可是有半点冤枉他了？”
叶慈呆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定觉轻笑一声：“干嘛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好难看啊。”说着还虚伪地去给叶慈擦眼泪，被叶慈一下子拍开。
“生气？”定觉被拒绝了也不甚在意，“是的没错，你该生气。你自小在佛光寺清修，受大乘佛法教诲，遇到此等祸事，就该如此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
叶慈脱口而出：“我没有！”
“你有！”定觉抓着他的手腕，迫使他正视自己，“——还是说，你是血没流自己身上的，所以不知道痛，你胸口此刻正涌动着的这颗东西，不是你的良心，而是你的私心？”
叶慈一点儿也说不出话，湿漉漉的眼睛一颤一颤的，唇紧绷，如此哭着、哭着。
下一秒，定觉突然放开了叶慈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他笑过了头，随后佝偻着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响天彻地的咳嗽声，那咳嗽声，越咳越腥，后面直接伏地呕血。
“！！！”叶慈被他的动静吓到了，跑过去扶他，“定、定觉……”这一碰发现定觉瘦得可怜，白色僧袍下蠕动着什么，定睛一看，纵横的伤口上蠕动着数条白花花的蛊虫
“我……没事……”定觉笑道，这时叶慈才发现，定觉的嘴唇异样苍白，定觉看着自己的伤，叹了口气，“当时若不是定真师兄救我，还以为要命丧黄泉了，鬼子果然厉害。小和尚那药对我没用，只能靠我自己这偷师学来的微薄蛊术苟延残喘了……”
接着他笑容灿烂地看向叶慈，丝毫不像一个病人：“叶公子，不要生气了，我刚才都是开玩笑的，你这几日都闷在房里死气沉沉的，我想说些话让你活泼活泼，可惜啊，效果有些好过头了。”
他故作哀沉：“我都这么可怜了，也算是说错话的报应了，叶公子便饶了我吧。”
叶慈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对待他了。
“哈，还真是什么话都被你说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