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多年前，诃梨城内
日头最盛的时候过去，城里的人也都开始忙活起来。几名妇女搬着装满脏衣服的木盆，围在涓涓小河边谈天。嘴上和周围的熟脸们聊着天，手上的活儿却一点儿也没拉下。
最近到处都是打仗的，一会儿这个山头有了起义军，一会儿那个山头来了镇压军队，整天你打我我打你的，乱得很。
另一名妇女刚挤完衣服，正坐在石头上休息。说到这里了，几名妇女感慨，幸亏她们是生在诃梨城了，她们世代都是度母的信徒，受度母庇护，所以战火是绝对不会蔓延到这里的。
当然，即使这样，诃梨城里的人的生活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外地的商人几乎都不来了，消息也传不进来。据说外面满目疮痍，人吃人的现象频发，诃梨城边耕地少，城内粮食勉强够吃，可若是接着乱下去……那便说不定了。
大家都不想接着聊这个话题了，于是其中一个扯开了话题：
“听说啊，东边那个莲池里的白莲花会发光诶！你们都见到了没？”
稀奇事，世上真有散发金光的白莲，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说是度母见诃梨城内众生困苦，特此降下神迹，为的是度化普罗大众于苦难之中。于是城内的民众有空便去拜拜，求个福缘。只是其他的都好说，便是这莲池……
唉，只能说身处乱世，大家都身不由己啊，孩子生得太多，他们实在是养不起啊，送给别人也没人要，于是就只好把刚出生的女婴“送菩萨”了。
说是送菩萨，其实就是把女婴溺死在莲池之下，大家心里有门儿清，又是信佛的，这是把女娃送到菩萨身边享福去了，他们送得多了，这不就感化了度母，现在赐福来了吗？
是好事啊……
夕阳西沉，半边的天空被晚霞染得血红。懒惰的赌徒吃饱了饭，拿着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钱，正准备出去赌，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最近村里那个金光白莲的传闻，于是折了回去，也想去那里求一求，求些财运。
刚走到莲池，他看着那处的景象，突然呆滞了，全身颤抖着，连手里的东西都拿不住。
一个全身纯白的女人慢慢从莲池内走了出来，她发色雪白，双眼血红，却生得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让人见了边忍不住跪拜。
赌徒满脸狰狞地看着女人缓缓朝自己走近，脸上横肉止不住地抖动，最后还是没撑住，扑通一声跪在了白女面前，用颤抖的声音说：
“菩萨……菩萨保佑……”
莲花女降临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好奇地来看她。不知她是从何处来的，难不成真是莲花里生出来的？众说纷纭，而莲花女一直垂着脑袋，问她也不说话。
城里的小孩刚开始见她好看，总来招惹，不知从哪天起就开始怕了起来，她与城中之人格格不入，看着甚至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旁人给她东西吃，她也只会默默地吃下去。
既然是莲池里出来的，这地方供的又是度母，便有传言道，她是白度母的莲花肉身降世。这个传言一出，城里的百姓几乎都要疯了。这女人全身雪白，就连睫毛都是白的，定是当日金光白莲化形。
城中百姓对她极好，可就算再好，也没人见她开口说过话。
供奉她的人也没讨到什么好，久而久之，开始怀疑起面前的女人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了。城里的几个男人闲来无事，凑在一起一盘算，越想越觉得可信。
度母怎么会不保佑她的信徒呢？度母是不容玷污的！
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几个男人把莲花女从屋里拽了出来。他们连借口都想好了，因为度母俗称七眼女，可面前这白色的女人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这算什么佛？
他们吵着闹着要给女人“开眼”。若是度母化身，身上定有七眼，若不是……那便是个骗吃骗喝，煞费苦心的骗子！玷污了他们的度母，就该就地处决！
没人阻拦他们的暴行，就连城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大男人压着那个柔弱的女人，雪白的发丝在挣扎中都沾上了灰，剩一个男人在旁边磨刀霍霍，按着白女的手掌，这便是“开眼”。
就在刀子即将靠近的那一刻，白女的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她全身金光大绽，手心之中竖起一道，随后慢慢睁眼。
她的身上……真的有七只眼睛。
城里的糟心事还没完，外头的糟心事倒要进来了。据说是外头出了一个姓林的将军，在战场上那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就没有他打不胜的仗，于是失守的阵地被他接二连三地收回来了。可这将军打仗是厉害，却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屠城。
每收复一块失地，他只在城下喊一声，若不归降，那等他入城，便只有屠城一条路走，全城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好巧不巧，诃梨城也是他要收复的“失地”之一。
此消息一出，诃梨城百姓便已经自乱阵脚，非是他们对本城守军的实力不信任，实在是对手太过于强大，他们只盼望着林将军到来时，他们的守将能识相些，一开始就开城放人。
城里的人每日叹息，与此同时，莲花女的身体却出了异样，她身子有异常也不开口讲话，直到有妇女见她不对劲，于是带着她去把脉，这一把脉可不得了，她竟然是怀孕了！
算算日子，就在开眼后不久，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怀孕的，孩子的爹是谁呀？见过那日白女身开七眼的景象，大家都默认了她是度母莲花身的传闻，谁那么大胆，敢在这个时候对她下手？
话说……菩萨也会生子吗？以处子之身，也可孕胎？
大家把忧心忡忡的眼神都投到她身上，可她低着脑袋，一言不发，像是事不关己。
莲花女临近生产的时候，林将军攻打过来了，百姓们紧绷着脑内的一根弦，好在守将识相，乖乖地开了城门，将军交代士兵善待百姓。
可就在将军即将率兵进城的时候，莲花女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出现在三军阵前。她全身雪白，面容悲悯，挺着个大肚子，看着既神圣又邪性。林将军坐在马头，不知这个孕妇人要干些什么，于是静静等待。
“生，还是不生。”她降临之后，这是从她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
林将军皱了眉头，莲花女于是又问了一遍：“生，还是不生？”
“莫名其妙。”林将军冷峻着一张脸，举刀将这诡异无比的女人斩杀阵前。
她挺着个大肚子，含怨而死，而将军踏过她的尸身，走进了被他占领的城池，没人在意这么一具凄惨的尸体。
因为诃梨城的守将一开始就投降了，为了表示诚意，守将还让副将帮忙献上了自己的脑袋，以此来换取一城百姓的平安。所以林将军并没有按照一开始的打算屠城，他带领着他的士兵，驻扎在诃梨城中，令百姓献上美酒与佳肴，晚上好好快活了一番。
酒宴正酣，有些喝不下的士兵提前离席，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踉踉跄跄地回到营地，突然一阵尿急，于是打算到一旁解放。刚解放完，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呜咽声，士兵去看，竟然看到角落里有个女人在哭。
“姑、姑娘……你……你哭什么？”士兵趁着醉意。
仔细一看，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煞是好看，我见犹怜的。只是怀里抱着个襁褓，许是哪家刚生产完不久的小妇人。
生了孩子还这么好看……士兵起了色心。
正当他靠近想要对女子下手时，他看清了襁褓中的东西，那是……
“啊啊啊啊啊啊——”
鬼母于军中作乱，许多士兵在夜晚遭其毒手，事情传到了林将军耳朵里。副将门面面相觑，皆是想到了当日那名被将军斩杀于阵前的白女，他们进城后也了解了一下当地的习俗，这儿的人都拜度母，又把那天那名白女视为度母在人间的化身，由此看来那女人是有些邪性的，轻易招惹不得，这下怕是人家死后化为厉鬼来报复了。
将军没有什么怕的，人来杀人，鬼来杀鬼。他做事雷厉风行，刚收到鬼母作乱的消息，便第一时间派人去当地最负盛名的大佛光寺请大师出马。
那大佛光寺里的师父是有真功夫在身的，他们一眼看出鬼母与将军之间因果纠缠，便先行请将军出了城，仅仅三天时间，师父们便降服了作乱的鬼子母神，将它们带回寺中度化。
将军以为解决了问题，于是带着兵马，朝下一个城池出发。
不想鬼母易渡，鬼子难渡。
那鬼子是处于因果之外的东西，原不该出现在这世上，沾染了鬼母的怨气，竟有了自己的意识。它不知从何处来，自然也不知从何处去。于是度化鬼母之后，庙里的师父们只能暂时将鬼子封印在大殿的陶罐内。
谁知看护的师父一时不察，竟叫鬼子跑了出来。
鬼子只是一团没有血肉的黑雾，它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嘴巴，它无法辨别仇人的去处，也找不到自己的归途，它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虚无的一团里被悲伤充满。它好像是要去找人的，可是他听不到动静，也说不出来到底要找什么人。
它没有神智，只遵循本能而去。
诃梨城，又叫做百子城。将军带着他的士兵走后，诃梨城狼藉一片，又好似重归平静了。夜晚，还未就寝的母亲们抱着自己的孩子，柔声细语地唱着哄睡的小调，温馨而慈爱地注视着怀中这个从自己身体里诞生的小生命。
突然，噩运降临。
鬼子重新来到了诃梨城，它没有肉体，就篡夺其他孩子的肉体，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不够就三个，它从母亲的手中夺走她们的孩子，那些可怜的孩子还来不及哭上一声就被黑雾吞噬掉了，只留下悲痛欲绝的母亲在原地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啊……
被吃下去的孩子已经无力叫喊，剩下的孩子被勒着胳膊逃命，在即将命丧鬼口的时候，他们绝望地大哭着：“哇哇哇——”
它吃下一个又一个孩子，连同孩子的哭泣、痛苦、不甘等等一切极端的痛楚与绝望一并吞没，与被吃下去的他们感同身受，融为一体，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一具具年幼的、可以生长的肉体窜夺个干净，将自己空空荡荡的鬼魂撑胀起来，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吃人者与被吃者发出相同的哭喊：“哇哇哇——”
他们的痛楚变成了它的痛楚，他们的一切在肚子里融合，逐渐变成了它的一切。
当地流传的童谣里，有个床头婆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据说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她会守护着过早夭折的孩子，带着他们年幼的灵魂前去往生。
床头婆婆今天一醒呀，吓了一大跳，今天她这里怎么多了这么多孩子啊，她一个一个地数着，这一个那一个，总共三百个。孩子们一下子丧了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哭着喊着。
床头婆婆抱起其中最年幼的一个，安慰着所有的孩子：“别哭了，孩子们不要怕，有婆婆在，来，都跟着婆婆走。”
“婆婆啊，带你们去往生。”
床头婆婆带着一帮孩子的灵魂慢慢往前走，他们年纪小，没了身躯，还是在婆婆身后哭闹着，床头婆婆身材臃肿，好不容易爬过一个小山丘，迎面便撞见有了身躯的鬼子。
即使夺来了肉体，它也好像完全适应不了一样，呆滞着一张脸，游魂儿似的。双方就这么面对面相撞，它慢慢朝前走着，穿过三百个孩子的灵体，听着孩子们的哭喊。
“呜呜呜……妈妈……”
“哇哇哇……我要阿娘……”
“娘……娘……你在哪儿……呜呜呜……”
鬼子走的是和他们相反的方向，他的嗓子是刚长出来的，干涸一片，眼眶也是同样如此。他的耳边充斥着孩子的声音，就在床头婆婆带领着一众灵体远去后，它呆愣在原地，身上的器官像是就这么活过来了，它仰着脑袋，行尸走肉一般，嘴唇动了动，牙牙学语。
“娘……”
“娘……娘……”
“娘……你在哪儿……”
它的声音跟消逝在平野的风中。
大佛光寺里的僧人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当日莲花女的尸身，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们烧掉了尸身，还做法事度化。可忙活了半天，陶罐里的鬼子都无甚动静，于是住持掐指一算，不好，出大事了。
他们连忙赶去诃梨城，可还是来迟了。
整座城池被大火淹没，火光漫天，将漆黑的夜烧得灯火通明，将军没有屠城，但是有东西替他屠了，于是这屠城的罪被同时算在了鬼子和将军头上。
僧人的瞳孔里倒映着无边无际的火光，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慢慢走出一个男童的身影。
男童乌发乌眼，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样貌，可背后蒸腾升起的鬼气却如身后的火焰一般。男童脸上挂着眼泪，望向僧人们的眼神里满是憎恨。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
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住持……这、这可如何是好……”
师父叹息一声，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生度尽，方正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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诃梨城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自此大佛光寺倾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