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慈看了看周围，确定周围没有别人，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先生你看得见我？”
“鄙人是小本生意，现在已经收摊了，”黄先生收拾好东西，“如果客人不嫌弃的话，可否与鄙人同行一段？”
“叶慈公子。”
见对方连自己的姓名都知晓，叶慈便欣然应约。
街上没有一个人，萧瑟得可怕，偶有模糊之处，叶慈却浑然不觉。两人并行走着，叶慈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黄先生，这是哪里？”
黄先生笑言道：“便是公子心中所想之地。”黄先生看着乐呵呵的，很好说话，就跟叶慈闲聊起来，“先前林家那两口子来找我，我见他家孩子那副可怜模样，只给指了个方向，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林家两口子和我提起客人您多次，我总想见见您，可您始终不得空。”
“实在惶恐，”叶慈受宠若惊，“我在南庭时总是闲着，怎会无空见先生？”
黄先生不急不慢地说：“客人您愿意见我，可有人不愿您来见我。有些事是身在局中人不知，可一旦让局外之人参与进来，便很容易打破。想必对方也正是担忧此事，所以才一直阻挠着我跟客人您见面。”
说着黄先生从身上摸出手掌大小的东西，递到叶慈面前。叶慈好奇地拿过来，定睛一看，是一面嵌玉琉璃镜。叶慈抚摸着镜面，心里大概有了些许猜测：“先生这是何意？”
“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可以借助其他的工具来看清。”黄先生说，“这面镜子跟随我修行多年，也有了些灵气，就赠给客人您吧，说不定会对您有用呢。”
随着两人的闲谈，晚霞散去，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围暗沉沉的一片，整条街上只有黄先生和叶慈两个人，浓浓的灰雾在面前层层叠叠，把眼前的建筑遮得模糊不清。
黄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客人，天黑了，您要小心啊，这里有鬼。”
“！”叶慈一惊。
“大概是深秋吧，当时客人您应该已经离开南庭了。您离开之后，出现了一桩大事，有一位品信德行非常好、并且在百姓中也颇有声望的人突然横死家中，之后这里就开始闹鬼了。好多人都说晚上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渐渐的大家就都不敢出门了。”
叶慈记得附近的山上有座观音庙，他还上山去拜过菩萨：“庙里的师傅呢？他们来看过了吗？”
“当然来看过了。”黄先生说，“但是，这只鬼身上，还有一桩因果要偿，所以，客人和我现在出现在了这里。”
说罢，黄先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将叶慈护在了身后：“吊死鬼要出来了，客人小心。”
街上雾气更浓，阴风吹过光秃秃的枝干，却发出人声般的可怖声响。浓雾之中，隐隐有白色的身影出现。那鬼披头散发，在浓雾中张牙舞爪，身披白衣，脚不沾地，如雾一般，时隐时现。
“……救命啊……救救我啊……”鬼的声音断断续续。
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叶慈和黄先生藏在暗中，叶慈看着那鬼诡异的行径，感到毛骨悚然，声音都颤了颤：“这里不是梦吗？”
“这里的确是梦，但如果你在梦中死去了，你的身体也会跟着死去。”黄先生解释道。
叶慈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转头看向黄先生：“所以说，这个梦境，是你拉我进来的？”
黄先生但笑不语。
叶慈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你是那只黄鼠狼？你是黄大仙！”
黄先生还是不说话。
叶慈看着黄先生的侧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哇。”顿了一下又很认真地问，“你不是被一脚给踹死了吗？”
黄先生轻咳几声：“那不过是鄙人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客人不要说得那么难听。”黄先生好像看见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叶慈的胳膊，压低声音，“等等，屏住呼吸！”
不远处，那挠门的吊死鬼似乎发现了外面的两人，转过了头望向这边。它白衣拖地，漂浮半空，脸色惨白，一条长长的舌头耷拉下来，眼珠泛着死亡的光彩，很是可怖。
“快跑！”说时迟那时快，黄先生当机立断，拉着叶慈跑了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吊死鬼嬉笑着追了上去。
“不要回头！”黄先生厉声道。
“叶慈——叶慈——”鬼在背后大叫着叶慈的名字，“好痛苦啊——叶慈——救命啊——救救我啊——”
“叶慈——叶慈——”
那声音凄惨而尖利，穿刺进叶慈的耳膜中，叶慈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知为何，叶慈总觉得背后那鬼有些熟悉，他一边被黄先生拉着跑，一边大脑飞速地转动着。
身后的鬼还在发出各式各样的古怪声响，黄先生掏出符咒，嘴里念念有词，双方正要对上，叶慈突然福至心灵，冲背后的鬼大喊：
“许举人！”
那吊死鬼突然停住了动作。
叶慈跑了许久，大口地喘着气，他挣脱开了黄先生的手，看着眼前死相凄惨的鬼，慢慢与脑海里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重合在一起，叶慈难以置信：“你是……许举人？”
吊死鬼……许举人听到久违的称呼，一双流不出眼泪的鬼眼中开始往外渗血，它抱着脑袋，惶恐万分，整个人跌落在地上，呜咽着：“不是的……我不是自杀的……我没有自杀……好痛苦啊……不能投胎……我不是自杀的……叶慈……救救我啊叶慈……”
一般来说，自戕的魂魄不能入轮回，只能变成孤魂野鬼，被魂修的精怪啃食。叶慈不敢相信从前乐善好施的许举人，竟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看着面前哭泣的鬼魂，连恐惧都顾不得了，上前抱住了他的脑袋。
“当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有人控制了我的身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白绫就已经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想挣扎……却勒越紧……然后我就、然后我就……”
鬼眼的血泪浸透了叶慈的衣裳。
“怎么会这样……”
叶慈猛然想起了不久前他去找伏涟的那个早晨。通红的炭火，跪在地上劫后余生的祝女，掉在地上的火钳子，气定神闲的伏涟。
许举人说，有人操控了他的身体……
叶慈似乎发现了什么，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黄先生出声道：“看来客人您心中已经有些眉目了。”
叶慈猛然抬头看向他，明显黄先生早就知道了真相，所以才布下这么一个局，引叶慈入梦，用这样的方式把事实展现在叶慈面前。
“如果……”叶慈喉头艰涩，用尽了力气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了口，“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我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在看什么？我在听什么？
如何能闭目塞听，不见疾苦？
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叶慈的心冷了个彻底，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死的，死成一片寂静。他僵硬着脖子低下头，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许举人死在深秋，那是叶慈刚离开南庭的时候，也是伏涟刚刚答应叶慈，从此以后都要好好听他的话，不再杀人。直到刚才，叶慈还一直觉得伏涟做得很好，这只鬼在慢慢向人靠拢。
“我在都城曾听见一传闻。有一文官在朝堂上被司祭当场砍下了头颅，血溅三尺，尸体被运回了府邸，亲人的哭号据说传遍了周围三里。可是第二天，这名被砍头的文官却完好无损地继续上朝，还能与司祭一同说笑。”
黄先生慢慢靠近叶慈。
叶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黄先生眼珠黑溜溜的，有着山间动物般的狡黠：“是传闻除了错吗？那名文官实际并没有死？是百姓以讹传讹？还是——”
“还是说，那名司祭的本领大到能够操纵尸体，为己所用呢？”
叶慈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客人，您确定您身边的人，都是活人吗？”
周围一片死寂，良久，叶慈才颤声道：“……我不确定……”
突然，吊死鬼发出凄厉的尖叫。
黄先生掐指一算：“时辰到了。”
“什么？”叶慈忙着安抚怀里的许举人，抬头疑惑地问。
“这里来了一个比吊死鬼更危险的东西……”黄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叶慈。
“客人，后会有期了，奉劝您一句——”
话没说完，黄先生的身体却被突然劈成了两半，叶慈呆在原地，一时无法反应。许举人的鬼魂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豁然开朗，伏涟阴沉着一张脸，手上握着沾满血的刀柄，出现在了叶慈的眼前。伏涟眼神阴鸷，脸上沾了血，即使身上穿着华服也不显尊贵。
恍惚之间，叶慈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伏涟的地方，那个土匪窝。
刚杀完满山流匪的那个雨夜，电闪雷鸣时，藏在门后的叶慈，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有些东西，江山易改，禀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