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火海之中,叶慈护着孩子,与伏涟遥遥对峙。林妮子年纪还小,被伏涟怒目圆睁的样子一下,更是害怕,使劲儿往叶慈背后躲。
叶慈听了伏涟的话不为所动:“然后呢?”
“然后、然后……”伏涟此刻却突然止住了声,他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接下来的话却仿佛极其难以启齿一般,他怔怔地看着叶慈的脸发愣,嘴唇抖了抖,却始终没再说出一句话,良久,他恼羞成怒,一掌打向空地以此泄愤。
从鬼口中说出的话原本便没几分可信的,见状叶慈更是不愿信了。说什么三千年前啊,上辈子啊,叶慈想,他这一辈子都没活明白呢,又哪能顾及得了上辈子呢?
“说不出来了吧……你总是骗我……我才不要信你……”
如此喃喃自语着,叶慈带着林妮子转头就朝门口跑去,甚至那漫天的黑色火焰都不敢伤他分毫,乖乖地让出一条道来。
“叶慈——叶慈——”
鬼在背后怒吼着,好像现在才突然回过神,明白了叶慈的意图,万千支离破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朝叶慈涌去。
“不许走!给我回来——”
伏涟身形扭曲,与火焰融为一体,张牙舞爪地想要将叶慈抓回来,可无论他如何去做,都是触不可及。悲切尖利的鬼叫被叶慈远远抛在身后,林妮子几乎被吓破了胆,腿软得不能走路了,叶慈将孩子抱在怀里接着往外跑。
“……你又丢下我……你又丢下我!!!啊啊啊——”
鬼已经完全发狂了,周围婴孩呜咽声更甚,他分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叶慈已经带着林妮子跑出大门了,鬼呼啸着袭去,却骤然撞到一堵坚硬无比的“墙”。
“咚——”
暮鼓晨钟。
叶慈好不容易逃出院子,抱着孩子气喘吁吁,他看了看门口框上他早时刚刚挂上的一颗铜铃铛,与他手心里那颗一模一样。再见这院子,外面隐隐闪着金光,那挂于门上的铜铃铛铃铃作响,定睛一看,自钟响之后,黑夜之中,一整个若隐若现的金光罩,将院子拢住。
恶鬼被困囿其中,一掌接着一掌砸在金光罩上,看着外面的叶慈,恨红了眼。
“叶慈——叶慈——”
若有金刚铃,挂于门前,可镇宅,驱邪,保平安。活人可进,恶鬼难出。
“……”叶慈回头望他,神情悲悯,默不作声,只轻轻叹了口气。
在一片怒吼中,叶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走了……走了……”
又是这样……
伏涟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破碎的身形,他又是狂笑又是呜咽,仍旧是不死心地一掌接着一掌砸在金光罩上,震得整个金光罩都开始动荡。
没有关系……没关系……
伏涟的双手已经血迹斑斑,脸上疯狂之色尽显。他抓着腰间黑色的度母牌,血几乎将黑色的玉牌浸透,沾了血的菩萨像更显阴森,熊熊的煞气自鬼佛牌显现。
几里只外,晨露未醒,脖子上挂着度母牌的信徒纷纷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们哀嚎着,将脖子抓得血迹斑斑。
“救救我……救救我……我快死了……”
无辜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
和尚们从另一端走来,他们受许举人的委托,为整座南庭城驱邪祈福,于是彻夜于街上行走消灾,迎面碰上了这么一群行尸走肉般的人。
“师兄你看他们!”
“天呐,怎么会这么多!”
那些受难的人也看见了和尚,如同见到救星般向他们涌来,你争我抢。
师兄慈眉善目,见此惨状,满目悲悯,双手合十:
“南无阿弥陀佛。”
信徒们推攘着,他们被无边的痛楚扰得全无神智,只能按照操纵者的意图空洞地抓着和尚们的僧袍。
好痛苦……好痛苦……救救我……快救救我……
金奶奶年迈体衰,冲着和尚们伸手,又很快被其他信徒推倒了,人们踩在她身上,踩在她原本便有的伤口上,她痛苦地呻吟着,可是谁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和尚们自身难保,她用浑浊的双眼向上看了看,似有一瞬的清明,不多时便这样去了。
“啊啊啊啊——”
见到死人了,伏涟兴奋得不行,也许是因为见了血的原因,连困住伏涟的金光罩都隐隐染上几分血色,在伏涟的凿锤下发出呜咽般的嗡鸣。
他看向自己左手上的那根线,线的另一端连着他前世的因果。伏涟抓着那根线,用力地拉了拉,从线的那端传来的震动仿佛在告诉伏涟对方被勒得有多难受,这憎恶的因果线会缠着他的命理,只要伏涟想,他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将林妮子勒死在叶慈的怀里。
伏涟兴奋至极。
去死吧……都去死吧……
伏涟大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你看起来很伤心。”
熟悉的声音传来,伏涟猛得抬头,却见叶慈孤身一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那双一向温和的眼睛如今却没有任何感情:“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因为疼吗?”
叶慈的眼眶是红的:“你也是会疼的吗?”
伏涟像是没有听到叶慈的质问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叶慈看:“你、你没走……你回来啦……”他差点忘记自己还被困在金光罩里,下意识地朝叶慈走过去,就连他周围的黑色火焰,都谄媚地黏着叶慈的衣角,却又不敢直接靠近。
叶慈垂眸,伸手摊开手掌,铜铃铛赫然躺在其上。
看着这东西,连火焰都兴奋了几分,只要毁掉了这玩意儿,小娘子就永远留在他身边了。
“……我……不走的。”叶慈艰涩开口,抬头严肃地看向伏涟,“但你以后要听我的话,也不可以骗我。”
叶慈泄气般喃喃:“真的不能再骗我了……”
他胆小又恋家,既不慈悲也不善良,白白清修了那么多年,也没修得一副济世救人的好心肠,所以他在遇到恶鬼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他一点儿也不坚定,好不容易生出些许这般的勇气,很快就会被消耗完的。
到那时,他就会后悔了。
“我不会骗你。”伏涟急切地发着誓,贪婪地看着叶慈的面容,“我保证!”
叶慈没有相信他的鬼话,保持着拿铃铛的姿势,凶到:“那么,打自己两巴掌并且还要说‘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现在马上!”
伏涟没脸没皮,下一秒就照做了,“啪啪”两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白白的脸上印了两个手印,边打边念,做完还能笑着问叶慈:“这样够了吗?”
“……你那黑黑的玉牌是怎么回事?”叶慈问。
伏涟将东西拿出来:“这个啊……是我做的一个小玩意儿,你不喜欢啊,那就不要了。”说罢,他毫不在意地将黑色的菩萨玉牌折成两半,随即扔进了火里,在叶慈的视线下烧成了灰烬。
“……很好。”叶慈深吸一口气,“那么,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伏涟仍旧笑嘻嘻的。
“放弃林妮子的,因缘线。”
伏涟笑容一僵,装没有听清:“什么?”
叶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将话重新说了一遍。放弃林妮子的因缘线代表着放弃三千年前杀与被杀的因果,伏涟心胸狭隘,即使转世无法消弭他的怨恨,对对方施以报复。叶慈知他小肚鸡肠,不会轻易放过那孩子,接着,他微微仰头:“怎么,你不愿意?”
“……”伏涟满脸假笑,“……怎么会呢。”
伏涟低下头掩饰住自己脸上的不甘,当着叶慈的面,扯断了左手上的那条线。
“我做好了,接、下、来、呢?”
伏涟快没有耐心了。
“嗯。”叶慈的眼中有疲惫。他摊开紧攥的手掌,看着手心里的铜铃铛。这既是困住伏涟的珍贵法器,也是他与定真师父汇合的宝物,“……没有了,这样便够了。”
说罢,他翻手将铜铃铛掷入火中。
他还以为……他两天后就可以回家……
金光罩顿时破碎,恶鬼与业火同时向叶慈席卷而来,鬼带着满怀的憎恨将铜铃一口吞入腹中,叶慈闭上眼睛,任由火焰将自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