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十九章 城中术

  氛围莫名有些剑拔弩张。

  许公子也没做什么,叶慈抓住伏涟的胳膊,正要出声解释,伏涟冷着一张脸却像是预见了他的动作一般,转头和叶慈对上视线:“没问你,你闭嘴,不要说话!”

  叶慈面上有些委屈:“我要好好跟你讲的,你干嘛不听我说话?”

  伏涟的脸还阴着,却不说话了。

  此时许举人带来了仆从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纷纷围了过来,将许举人护在身后。许举人修养极佳,即使猝不及防被人如此对待,也不见狼狈,还拦住身边想要为他打抱不平的小厮,冲伏涟作揖,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伏公子怕是对我有些误会,我此番来不过是见叶公子仪态非凡,起了结交的心思罢了,还望公子莫怪。”

  嗯?他怎么知道名字的?

  叶慈虽心下疑惑,却也没把疑问说出口,只是忍不住把目光偷偷投在许举人身上,却正好和对方的视线撞在了一起,许举人像是一直在看他,见叶慈望来,还冲他笑了笑。不知为何叶慈觉得有些不自在,别开了视线。

  “结交?”伏涟笑了,把叶慈拉到面前,“他是我的人,你越过我去找他算什么意思?”

  他虽笑着眼神却凶,眼见着周围的人全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人多嘴便开始杂了,鬼的耳朵又好使,叶慈怕周围人的哪句话传到伏涟耳朵里再火上浇油,心里着急得不行,把伏涟的胳膊抱在怀里:“他只不过请我到他府上喝杯茶罢了,我已经婉拒了……这里人太多我不喜欢,我们还是上去吧……”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像是耳语一般,只有伏涟听得到。伏涟依旧不动,叶慈也摸不准他的意思,许举人却在这时候说话了:“我见叶公子气度不凡,不像仆人小厮,伏公子说是你的人,那请问叶公子是你什么人?”

  叶慈心里着急,刚才见许举人还认为对方通情达理,现在却觉得对方没眼色极了。伏涟果不其然又被许举人的话吸引去了目光:“他……”

  平日里这厮在他面前便一副浪荡模样,嘴上叫着小娘子,手放在他身上做着下流事,连晚上睡觉都要含着他的乳肉。叶慈脸上一红,生怕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急得不顾害怕伸手要去捂他的嘴。

  “他是我的书童。”伏涟顺带把叶慈搂了过来,眼神一直挑衅地放在许举人身上,“他从小被我卖过来陪我,我看什么书他就看什么书,我去哪儿他都跟着,关系特别好。”

  书童一词颇具暧昧之情,小富之家会买下与自家小儿同龄的孩子,作为陪玩伴读,赶考时也会一同跟去,照顾起居,有些照顾着照顾着也会照顾到床上去,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叶慈不知其中龌龊,听到伏涟说的话,顿时松了口气。

  “……”许举人面上笑意不减,“这样啊,倒是我不懂规矩了。”

  他的眼神在伏涟和叶慈身上流转,两人周身气质差别不是一般的大,他比较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信不过伏涟的那套说辞。又见叶慈俏生生的一张脸上全是为难和忧愁,更是认定了叶慈是受了胁迫的想法。

  “好小子,原来跑到这里来了!”

  先闻其声,不见其人。台子上的诗书会也没心思再继续下去了,笔墨纸张铺了满地,却见傅公子带着一帮人怒气冲冲地从柱子后出来,直直地朝向伏涟。

  刚刚傅公子在台上,对着花鸟书卷构想了一副好词,写了芙蓉美人,鸟雀入洞,文人嘛,借花喻人,总会有些遐思,他这么一写,大家便都知道写的是什么了。他提笔挥洒而下,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身边站了个人,正腹诽着是哪个家伙这么不懂事,站得这么近还用那种不礼貌的眼神盯着,定睛一看,是刚才台下那个乡下来的家伙。

  真是丝毫没有涵养的村夫。傅公子心下正鄙夷着,旁边那人看着他新写的词突然笑出了声,像是那种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的那种笑,随后那笑声开了个口子,愈演愈烈。

  傅公子哪里被这样下过面子,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的。他自持涵养,不与对方计较,对方却不领这个好,抓过他刚写的词,讽刺般嘲笑:

  “稀奇,真是稀奇啊!这样的东西,狗都嫌!哈哈哈哈——”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

  傅公子气急败坏,想要将自己的词抢回来,但他一个文弱书生,没跳几下就气喘吁吁,很是不中用。此处地深人多,台下人也看不清这里的动静,傅公子恶胆丛生,招来随从,指着伏涟道:“给我往死里打!”

  伏涟却在窗外看到了什么,翻身出去。

  这帮人还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尤其是那位傅公子,见对方一下子没了人影,更是气急败坏,带人去找,找了许久才在台前不远处找到了人。

  傅公子一马当前,想要去拽伏涟的衣服:“撕了我的词还想跑?!”

  他这一拽自是没拽到。这里吵吵闹闹,傅公子拥趸众多,被下了面子,傅公子正要发飙,一道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傅公子。”

  出声的是许举人,他是这场诗书会的举办人,若是有人在集会上闹事,传出去也让他面上不好看。读书人之间的那些小嫌隙许举人也经历过不少,只当是两人在作词上闹了不愉快,并不想让事情闹大,何况场上还有个叶慈:

  “能否卖许某一个面子,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许举人学识好,且待人亲和,与人和善,在南庭颇有声名,何况他好结交友人,此地的官员学者无一不与他交好,甚至是负责春闱的考官,据说也与他私交甚笃。傅公子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虽看不上许举人家底不如自家深厚,却也不敢轻易得罪。

  心中这么想着,却仍旧气不过,恨恨地看着伏涟,对方脸上毫无愧色,脑子一热正要继续发作,却被身后的人拉住小声耳语了一番。他这才清醒过来,见周围人越围越多,若传出去他傅家大少爷因为一张纸一张词的事情便大动肝火,实在是没有风度。

  于是顺坡下驴,他摇了摇扇子:“……那便卖大人这个面子,我今日不计较,要是日后……”眼珠子一转,又看向伏涟,,“可别怪我不客气!”

  “那是自然。”许举人温温柔柔地应道。

  放完狠话,傅公子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待在这里,带着仆从走了。

  许举人的目光一直在叶慈身上打转,似乎是想和叶慈说话,却又碍着伏涟在,不好与叶慈多言。叶慈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低着脑袋不去回应,心里着急得要死,既怕这人做得这样明显被伏涟发现,又怕自己用眼神提醒对方收敛被伏涟误以为是在回应。

  “大人,到时辰了,我们也该走了。”许举人身边的仆人提醒。

  “这样吗。”许举人站起身来,朝伏涟和叶慈告别,“时候不早了,那我便先回去了,若有用的上在下的地方,可随时来府上找我……”随后目光一转,放在叶慈身上,不知为何眼神和语气都柔和了许多,“……若想在我府上长住,也无妨。”

  叶慈太阳穴直突突,生怕伏涟一个奋起当众将人杀了,连忙跟对方撇清关系:“多谢许公子的好意,贵府上我们便不去……”

  他话说到一半,伏涟应:“好。”

  “?”

  “不是说邀请我们去你府上住吗。”伏涟假笑,“我在这破地方住得不舒服,既然你这么想我们去住,我和我的书童就去好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不会不欢迎吧。”

  叶慈拉着伏涟正想要插话,伏涟预料到了一般,面无表情地转头朝向他:“我说的不对吗,既然受到了邀请,这样推三阻四的算什么,你说对吧,许、举、人。”

  叶慈这下明白了,伏涟就是想跟他对着干。

  许公子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这样的,两位能光临寒舍,许某高兴还来不及呢。”

  叶慈苦笑,这只鬼好像在跟他闹脾气。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糊里糊涂的,叶慈便又要换住处了。伏涟的那个性子,自然是不屑与人交流的,叶慈在堂下正要为他和许举人寒暄几句,走走文人交往的过场,还没等他开口,就被伏涟一把拉回房间整理东西去了。

  “真是无理。”许公子身后的侍从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不可背后语人。”许举人训道。

  叶慈一下子被伏涟拉进了房间,门“啪”地一声关上了,叶慈还没来得及看清路,就被人按在门上吻了起来。伏涟双手捧着叶慈的脸,深深得吻着,叶慈就算靠着门也忍不住要滑下去,实在是腿上没力气。

  过了好久两人才分开,叶慈气喘吁吁,差点滑做在地上,被伏涟捞了起来。他推开伏涟的胸膛,潋滟的眼睛里带了几分幽怨:“你发什么疯呢!”

  伏涟低低地笑了几声,心情明显变好了很多。

  两人过了好久才从房间里出来,许举人到是没有等急了,只是见叶慈两手空空,而伏涟背了个书篓出来,东西少成这样,面上不免有些诧然:“二位的行李呢?”

  伏涟正餍足着,好说话极了:“你要看吗?”

  说罢把手伸进书篓里要掏什么东西。

  “!!”叶慈急急忙忙地过去拍开伏涟的手,一下子把书篓盖上,瞪了伏涟一眼,像在瞪一个不听话的熊孩子。

  开玩笑,东西都在丑八怪肚子里,书篓里就躺了个丑八怪,这是想吓死谁呢!

  伏涟心情好,颇为得意地指了指叶慈:“呀,他不给看。”

  叶慈差点被他气笑了,扭过头不理他。离开学舍后,两人一路上无言,许举人倒是常常找话题和叶慈聊,只是叶慈一直被伏涟盯着,只能随口应上几句,不敢多言。

  伏涟今日有些不同,可叶慈一下子未觉出到底是哪里不同,只用余光瞥着,这才发现伏涟脖子上挂了个东西。原先是没有的,伏涟不喜欢身上挂着饰品,嫌碍事。现在却挂了个漆黑的玉牌,黑色的玉极其少见,上面是刻了像的。

  通身漆黑的人以半跏趺之姿坐于莲座上,左手持花当胸,右手五指上扬置于膝上,手臂佩戴楔形叶冠和臂钏,眉目悲悯。叶慈从小受佛法,自然认得这是个刻了多罗菩萨的玉牌。只是伏涟一介鬼怪,听他诵经便心烦意乱,又怎会佩戴个菩萨像在脖子上呢?

  叶慈多生了个心眼。

  许举人的家宅修得并不算气派,从外看倒看不出什么,一塔进门就能发现其中玄妙,九曲回廊,荷塘倩影,一看便知是这家宅的主人极其爱惜,颇费了些心思。只是如今的时节,莲花都已经谢了,只留了个莲蓬在茎头,裹着玲珑可爱的莲子。

  许举人显然是爱莲之人,说起自家院子里的满池莲花便滔滔不绝,说到最后不免有些惋惜:“可惜你们来的时间不对,若再早上半月,便能看见这满塘红莲华的美景了。”

  叶慈心下也有些感慨,看着如今的莲塘景象,便能想象到花开时节的惊艳,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曾见过一种莲花,初看呈青色,近看花瓣褪青为白,莲心嫩黄,夜间观其颜色,能见金光,如悟佛法。”

  “哦?”许公子被勾起了好奇心,“是我浅薄了,竟不曾听说过这种莲花。”

  两人边走着边说着话,却没发现伏涟突然顿了脚步。

  “是寺庙里的师傅同我讲的,也说是极其难得,鲜少有人知晓。”叶慈笑道。

  “那叶公子是在哪里见过这种莲花的呢?”许举人问。

  叶慈顿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可能和许公子说是他出生时自家莲塘里就开了一朵吧,这也太奇怪了,谁会相信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会留有记忆呢?

  何况那莲花只开了一季,之后叶府的荷塘里再无这种花的踪迹。

  正不知该如何说,叶慈发现伏涟被落在了后面,转头一看,伏涟停在不远处,正看着叶慈的背影。叶慈心下疑惑:“怎么了?为何不跟过来?”

  “……”伏涟迈步跟上,“来了。”

  许举人大方,划了一处小院供两人住,院中还种了青竹,朦胧竹影,月光下煞是好看。这里清净,适合读书,许举人也没忘伏涟是来赶考的,这院子稍微有些偏,但好就好在仆人们也不常过来,伏涟可以安心读书。

  叶慈这边替伏涟谢过许举人的好意,那边伏涟进到屋子里,却拽着丑八怪的腿将它肚子里的诗书典籍扔了满地,不仅如此,还踩了上去,那被前主人翻了好多年的书本就脆弱,被伏涟这么一踩,都破了好几页。

  等到叶慈进来,看着满地狼藉,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读书了吗?”

  伏涟脖子不动,只转了眼珠子,咧开嘴笑的样子有些可怕:“怕什么,没有这些书,我照样能考上。不就是一个举人吗,我也能考上,并且,我可不止能考个举人。”

  他突然又变成这种阴恻恻的样子,叶慈觉得他甚为无常:“你又在发什么疯?”

  伏涟未答,喉咙里发出笑声。

  床边摆着个案,闲暇时可在案上作文章,又正对着窗外的青竹,好不文雅风流。仆从进了院门,便能从窗处看见案上的人,往屋子里叫了一声,原来是许举人派来请他们去用膳的,说是许举人今日来了客回来,心中甚是欢喜,备下佳肴一同享用。

  这才是第一天,主人家的邀请若是回绝了未免有些无礼,可叶慈自认为没什么话语权,于是将目光投在了伏涟身上。

  出乎意料地,伏涟欣然同意。

  叶慈和伏涟姗姗来迟,许举人已经等候多时,见人来顿时眉开眼笑:“你来了。”

  等三人都入座后,菜肴才一样接着一样得被端上来。

  许举人尚未婚配,妾室又无资格入席,桌上只有寥寥几人。伏涟在山野自在惯了,吃的这一顿饭却规矩极多,弄得伏涟浑身不自在。

  坐在席上,叶慈眼看着伏涟因繁琐的礼仪皱起了眉头,低声对拿着湿毛巾正满脸不安的侍女说:“还是我来吧。”

  叶慈接过湿毛巾,低头帮伏涟擦手。许府有许府的用餐规矩,伏涟原本便不必进食,现在站起身被说了一句,拿筷子的方式又被说了一句,旁边的几个嬷嬷虽然提醒的语气很温和,但话里话外就是在暗示着他是个乡下来的没规矩的野小子。

  伏涟还从来没见过许举人这种类型的人吃东西的样子,只是来看一眼,顺便挑衅一下这不知好歹的凡人,没想到吃着吃着,倒是把自己吃出一肚子气来。那不知死活的嬷嬷又在他耳旁“善意”地提醒着,伏涟强忍着心中的杀意,将手中的筷子一扔。

  食不言,席上无人说话,安静得很,伏涟这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样样都是规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边说着一边伏涟将脚踩在了椅子上,这么不端庄的坐姿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伏涟冲默许了这一切的许举人挑衅一笑,“到底是人吃饭还是规矩吃饭啊!”

  许举人笑意不减,继续用餐,没有理他。

  伏涟还从来没有这么窝火过,他从来不受气,因为给他气受的人都早就被他杀了。他正要继续发作,却被叶慈按了下来:“别闹了。”

  伏涟更是火大:“你在帮他?!”

  “我没有。”叶慈软了语气,“只不过是件小事,这样便生气便显得肚量小了。你吃好了没有,你要是吃好了我们便回屋吧。”

  伏涟这才猛然发觉,自己这样因为一点破规矩气急败坏的样子,在气定神闲的许举人面前显得多么狼狈。他猛然看向主座的许举人,见对方嘴角带有笑意,就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伏涟心中杀意更盛,双目发红,只是手臂被人摇了摇,低头一看,是叶慈。

  “……”伏涟双眼变回正常颜色,又坐回了位置。

  他记得叶慈刚才并没有吃多少东西:“继续吧。”却并不打算继续动筷。

  叶慈见人终于被安抚下来了,顿时松了口气。这桌上的饭菜实在美味,叶慈这些天跟着伏涟,都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他出生名门,嘴巴是有些挑的,也不知许举人是如何知道他的口味的,桌上全是他喜欢吃的菜。

  伏涟只是看着叶慈用餐。

  叶慈吃东西的样子他见过很多次,无论是抱着野果啃,还是捧着滚烫的地瓜细嚼慢咽,伏涟都见过,他以为叶慈的吃相和自己差不了多少,到了现在,他盯着叶慈看,那些让他浑身的自在的规矩,叶慈徜徉其间,却是如鱼得水,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

  和主座上的许举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感。

  “你怎么也会这些?”伏涟很是疑惑。

  叶慈擦嘴的动作一顿:“……从小便是这么教我的,一直都会的。”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伏涟也不知自己在恼些什么。

  “……”叶慈叹了口气,看着伏涟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满是无奈和疲倦。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不过,要是我跟你说的话,你会听吗?”

  不会。

  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伏涟愣愣地看着叶慈,模样有些呆,心中的气像是被人戳了一个洞全都漏出来似的,空落落的。眼前的人是被他掳来的落难公子,而他出身粗鄙,不足为道,只因为机缘阴差阳错被他绑在了裤腰带上带着。

  说不定带子松了,人也就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伏涟从来没有做过人,他从出生起就是鬼,所以行走世间这么久,竟然不知道,光凭借吃个东西的样子,也是能拿来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