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不起了】
碎玻璃和着水渍,统统被处理干净。
一杯热水,冒着暖乎气儿,重新放在杨静面前。
推门看到那一幕后,叶向杨在原地伫立了片刻,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药瓶,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平静地端详。
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看了很久。
直到眼圈泛出血色。
杨静默默对着儿子的背影,从最初的不安,转为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拉着叶向杨,软声求他。
“杨杨,答应妈妈,不要告诉爸爸,好不好?”
药瓶上的手指蓦地一怔。
叶松远,还不知道.......
他爹干这行十几年,人脉多、资源广,真要调查,没什么是他最后查不到的。但他的那些人和手段,从来不会用在自家人身上。
他不敢亵渎。
叶松远谈及离婚时,满是懊丧和愤怒。
他对杨静的病情一无所知。
他在乎杨静,从没对不起她,十几年真心错付,他心安理得地发泄着自己的委屈。
而杨静不愿意用这种事牵绊他、绑架他。
太卑劣了。
婚,是她自己要离的。
叶松远说的都是事实,她放不下当初,想弥补曾经的遗憾。
她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与辜负者,不需要任何借口。
无法对等地回应,漫长岁月里,她早已习惯叶松远的失望。
却做了长久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儿子的质问。
叶向杨顶着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痛,收拾了残屑,杨静始终温柔地看着他,母子俩坐到了一起。
一开口,声音哑地发颤,叶向杨重新吸了吸鼻子,才勉强问出:“多久了?”
“还有多久?”
杨静伸手搭在儿子的手背上,眸中闪着水光,“情况好的话,应该还有一年吧。”
沉重,冰凉。
手心触碰的地方怎么也无法暖起来。
“一年.......”
喃喃咀嚼着突如其来的时限,针刺一样的难受,不断袭来,尖锐而不动声色,叶向杨闭眼才能缓解。
“杨杨,是妈妈对不起你们,妈妈、”
做足了酝酿开口,却依然哽咽难续。
“妈妈是个很自私的人,不求你原谅。妈妈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段婚姻,尽快地结束。”
“往后,你跟着爸爸,要学着懂事一些。”
“多理解理解爸爸。”
“他只是不爱表达,不知道怎么去爱你。”
她缓缓地抚着儿子的手背,安慰,露出无奈又苦涩的笑来,“他有时候啊,比你还孩子气,你不要气他,哄一哄就好。”
叶向杨倏地抽出手,冷冷地问:“你不要他,也不要我了吗?”
“我凭什么要哄他”
“他甚至怀疑我、”
叶松远自己说的,他怀疑过叶向杨是不是他亲生儿子,他这个爹,某种程度上,也当得离谱。
多年离隙,一朝共难,也拉不回两个倔脾气。
眼见叶向杨情绪激动,杨静起身拥住了儿子。
像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耐心地哄着。
叶向杨视线模糊,虚虚地攀着母亲瘦弱的身体,终于示弱,“妈......”这一声,逼落了杨静眼里盘旋的泪。
“那个当初抛弃你的人,真的值得你这样吗?”
“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抛下我们?
哪怕他和叶松远从不和睦,但他们都真心待她,他们才是一家人。
最后的时光里,不能让他们陪着吗,像过去一样。
杨静抚着儿子的耳窝,侧过头挨着他的头发,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窗外那一片深绿,她说:“再多的对错,也十几年了,追究......太累了。”
“错过的东西,找不回来,我就想数着日子,让心里,满一些是一些。”
“杨杨,妈妈累了。”
“你爸爸,也累了。”
“我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是妈妈对不起你们......”
“杨杨,你成全妈妈吧......”
垂死之人的乞求犹如枷锁,磨得骨血发痛,叶向杨埋着头,几乎是咬碎了牙齿,才从喉间挤出了模糊的“好”字。
妥协终归源于爱和不舍。
曾以为的美满,不过是未见日光的泡沫。
这场坦白和单方面的退让,耗干了叶向杨的力气。
他逃避一样,生平第一次依赖药物,吞了安眠,睡得昏昏沉沉。
直到叶松远不屈不挠的电话将他闹醒。
接之前,叶向杨仍然犹豫,是否要把杨静的病情告知叶松远,并不是纯粹为了报复,亦或是心疼杨静,而是觉得叶松远迟早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他想象不出到时叶松远的反应。
只联系着他每每孤身一人离开的背影,觉得有点可怜。
可如果叶松远知道,他未必会如此干脆地同意离婚......和离开。
纠结着接通电话,叶向杨尚未来得及开口,对面就劈头盖脸地骂过来。
“叶向杨!”
“个兔崽子,你再不接,信不信我回去揍你。”
“我就知道你憋着坏呢!”
“你不给老子帮忙就算了,尽给老子添乱!”
“你到底跟易乐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你想害死他吗?!”
易乐的名字触痛了神经,叶向杨幡然坐起。
“说重点!”
对面更怒:“嘿!你小子,跟我什么态度?”
叶向杨下床穿鞋,揉着太阳穴,“爸,易乐到底怎么了?”
他站起来,眼前一阵发晕,杨静生病的事,着实给了叶向杨不小的刺激。
软了半分的语气,让叶松远那头怔了几秒才回应。
男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除了感情,没被什么事儿难过。但对易乐,存着许多顾忌,到底不是自家熊孩子,很多施展不开。
他说易乐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单方面要求结束保护。
不愿意再接受他这边的帮助。
更不用说叶松远打算带他出国治疗的计划。
叶松远不可能同意。
但易乐动作快着呢,私底下联系了老家那边的人,过来接他。
他也不傻,没暴露地点,单独约了地方掩人耳目。
但关注易乐踪迹的,显然不只他联系的那一个。
最先迎接他的,是一堆半生不熟的面孔。
那帮人企图截胡,不是什么好茬,否则不会在叶松远的人出面阻止时,迫不及待地抢人,甚至不惜弄伤易乐。
脚步刹住,叶向杨心猛地揪紧。
“他受伤了?!”
叶松远叹气,“嗨,小伤,摔了,擦破点皮。”
“易乐这孩子啊,瞧着挺乖,不听话的时候,比你还头疼。”
毕竟叶向杨是亲儿子,说不听还能动手。
叶松远回忆:“我怎么琢磨这事儿都跟你小子脱不了干系,你那天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方文跟我说,你半夜上去了,有一会儿才出来的。”
“这几天都没去。”
“我寻思,你俩之前不是好得天天呆一块?”
“你不帮着我劝就算了,也别害他成吗?”
“他比你还小点儿,能算你半个弟弟,你别仗着他脾气好,老欺负他。”
害人的帽子扣下来,叶向杨闭目压下火气,早就习惯了。
不分青红的数落,一句或是两句都没差。
通话人声顿了顿,叶松远那头听着,像在踱步转着圈。
再出声儿,是愁得没边儿。
“你是不知道,他突然就客客气气地跟老子说,叶叔叔,麻烦你这段日子的照顾,我家的事应该我自己解决。”
“让我不用管了,还让我多把重心放在家庭上。”
“妈的,老子婚都离了,有个屁的家庭。”
叶松远是真来气,“这不就是跟我生分了?易全和蒋娴他们夫妇刚去了半年,就这一个孩子,我能不管?”
“老子又哪里做错了?”
“我是真不懂你们这些小孩的弯弯绕绕。”
叶松远应该是坐了下来,连叹了好几声,尾音缠着一股挫败。
“他还在那里吗?”
“嗯,方文和向楠看着。不过不能再住了,那些人已经知道他在这里了,实在不行,我就........”就什么也没下文,叶松远阴沉的脸色仿佛能透过手机,浮现在叶向杨眼前。
他明白,就算叶松远用强的,易乐要是铁了心不肯,他也狠不下心对付。
最怕的是,易乐一时冲动,白白搭了自己。
叶向杨把车开出院子,连日的颓丧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两边都一直没出声,电话却没断。
叶松远猜到他要去哪里,几番起息,也不知要说什么,苦于实在没辙。
等了又等,叶向杨郑重开口:“爸,我拜托你,好好照顾易乐,可以吗?”
叶松远正愁氛围憋屈,想也不想,“废话,我不想吗?就是老子挂了,他都不会有事!”
好......
那就好。
叶向杨踩下油门,挂了电话。
天阴沉沉地飘起了小雨。
车直接开进了地下车库,电梯直上602, 他输入密码,推门进去。
轮椅的动静从阳台回来,易乐眼中蓄起的防备,在看到叶向杨时,倏地散去,随之又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闷闷地低头不看人,说:“你怎么来了?”
问出了几分委屈。
叶向杨太阳穴突地一阵刺痛。
他握紧了拳头忍着,觑向阳台敞开的窗户,答非所问:“你在阳台干什么?”
易乐手指落在轮椅按钮上,要动未动地,答了句,“晒太阳。”
天这么阴,晒哪门子的太阳。
“易乐......”叶向杨缓缓走到易乐正前,垂眸,见他迟迟不肯看自己,良久叹声说:“对不起。”
易乐摩挲的手指停住,抬头满眼是惊讶。
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人身上,跟着下落。
叶向杨挨着他的腿,慢慢蹲在他面前。
他牵住易乐的手,仰头看着他,扯出一抹讨好的笑来,两人身体上的距离一下子如同以前一般亲近,悸动不止。
即使心里有准备,在看到易乐额头裹着的那块纱布时,叶向杨还是蹙了眉,问:“还疼吗?”
易乐摇头,说的却是,“有一点。”
他总爱这么说。
因为想被心疼,但又不希望对方太疼。
是好孩子讨疼爱的方式。
叶向杨这句没有点明的对不起,打散了他刚刚的逞强。
连面具都没来得及带上。
这两天,易乐也非常挣扎,他反抓住叶向杨的手,很诚恳地道歉,“哥,私下联系的事是我欠考虑,又麻烦叶叔叔他们,对不起。”
“没事。”
叶向杨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安慰,像是并不在乎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他余光向下,看到易乐的脚背没有伤口,暗暗地松了口气。
“你放心,哥,我不会再那样。”易乐发现了他的眼神。
易乐这个人,一旦想明白了,认定了,便坦诚得可以。
“我、”易乐结巴了一下,有点儿紧张,“我理解你那天生气,所以做了一些、发泄的事,我确实,给你们家造成了麻烦和困扰。”
“我知道你和叶叔叔都是为了我好。”
“但是治疗这件事,我有权利决定。”
“希望你们不要干涉。”
“我.......我会尽快离开,我叔叔,他应该可信,那天是意外。”
易乐大多数时候,永远理智,他洞察别人的心思,冷静地谋筹自己的退路。
只一句对不起,他就能原谅叶向杨的冒犯,或者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去计较。
预想之外的混乱和受伤,免不了让他受了惊吓,只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便忘了掩饰自己的为难和害怕,也无暇顾及眼前人,越来越决绝的神情。
叶向杨嘴角的那一抹笑,早就落了下去。
他不清楚易乐的叔叔是否可信,但他知道叶松远,一定能保护易乐。
易乐囿于阴影,不愿意治疗,有他自己执拗的原因。
是心结,总会有解开的那天,但他的腿等不了那么久。
很多代价,自以为能承担,实则身心,都比想象中要脆弱。
回过头去,才发觉当初的自己,多么可笑和自大。
他想易乐,能不后悔地、健健康康地,站在他面前。
那一日在杨静面前的无力,不想再重复。
没有时间能耗的起了。
还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去做。
无论是他,还是易乐。
所有的念头在静静地翻涌,涌向唯一的方向,叶向杨暗自压抑住胸腔的酸涩,晃了晃易乐的手。
温柔哄着。
“乐乐,我们不说这些了。”
“跟我去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