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不说】
事实摆在眼前,所有的违和感都找到了解释。
最初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陈设简单,器具设备磨损都很少,并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
易乐一身贵气,活脱脱一个娇矜的小少爷,却住在普普通通的民宅小区。
他警惕且疏远所有人,连外卖员都不愿意接触。
“行了,别在你弟弟面前丢人现眼,跟我下来!”
后背猛地一巴掌,叶向杨一个踉跄,被拍回了神。
模糊的视线里,易乐担忧地看着他。
后背的热度一直烧到了脖颈,太无语也太荒唐。
叶松远先一步到玄关,换好鞋,眼神不善地杵门口等着。
“哥......”
这一声,像是尖刺扎破了气球。叶向杨呼吸刚刚回来,本能地循着叶松远的方向,要逃。
长腿跨出几步,易乐调转方向,飞快地横挡在他前路。
拦在二人之间。
自从之前不小心摔倒,易乐在操作轮椅方面,已经十分熟练了。
速度太快,免不了身体一阵前倾。
叶向杨忍不住躯身想回护,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却烫着似的,躲开了。
易乐在看他,从刚才起,就一直,不断地注视着他。
他从来不讨厌被易乐盯着看,易乐眼神纯澈,很容易就能从里看见自己身影的定格,看久了,会滋生一种奇妙的酥麻。
现在,他却无法直视那目光。
易乐要说什么却因叶向杨连头都不愿低一下,而迟迟无法。
两人僵持着,直到叶松远敲门催促,易乐才叹了口气,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说:“哥,我等你回来。”
叶向杨喉头艰涩,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抽出自己的手,扶着易乐的轮椅,往里推了推。
转身跟着叶松远离开。
他甚至忘了,归还手里那张,早就捏的发皱的照片。
也忘了回头,安抚那一双,忐忑追随着的眼睛。
他混乱而心虚,无助而彷徨。
小区旁边就有一家新开的咖啡馆,人少,清净,适合解决私人事务。
照片皱巴巴地摊在桌上,父子俩相对而坐,叶松远低头对着耳机里嘱咐什么,略显愠怒。
因着他气场吓人,为数不多的其他顾客,都自觉避地远远的。
叶向杨呆呆地望着桌面发呆,只在叶松远结束对话时,喃喃了一句,“他一个人,不会有危险吧。”
叶松远抬眸,讽刺地笑了声,“小子,回过神了?”
“谁告诉你,他一个人。”
叶向杨低头苦笑,也是,叶松远对易家遗孤如此重视,肯定派了守着的人。
只是......
“为什么今天你会出现?”
他敏锐地抓住了异常。叶松远虽然脾气暴躁,但一向专业,明明早就发现了叶向杨和易乐的接触,却从未提醒,他怀疑戒备所有人,也包括叶向杨。
叶松远定定地看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向后靠着,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疲态。
他问:“你先说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叶向杨抬眸。
“我和你妈要离婚的事情。”
“你妈说的?”
预想中撕破脸的场景,应当激烈、不堪甚至大打出手,未曾料想是这样,相对而坐的平和。
叶向杨心思乱着,简单说明。
叶松远手指敲弄着桌面,横瞥他一眼,略含怒,“胆子大了,敢翻我东西。”
叶向杨破罐子破摔,“是你没守好自己的秘密。”
“怎么着,在自己家,我还要防贼似的,防着你们娘儿俩?”
他说罢又自嘲,“算了,防有个屁用,该破还得破,反正你迟早要知道。”
他吐了口气,掏出了烟, 却夹在指间一直没点。
旁边的服务员老远盯着,就怕他点了,要上来劝说这里是禁烟区。
“我知道你这些年怨我。”
“谁叫你老冲着外人,说什么老子不配当你爹。”
“老子哪里亏待你了,吃的、穿的,哪一样?”
“老子凭什么比不上你那些狐朋狗友的爹。”
“居然还他妈认定我出轨,叶向杨,真有你的。我叶松远这么多年,还从没被人这么埋汰过,要不是老子验过DNA,还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儿子。”
验DNA?
什么时候?
叶向杨诧异之外,也被激怒了!
“你?!”
“我什么?我不该怀疑吗?”
“我二十多年,都捂不热你妈那颗心,她跟我的时候,又刚分手。你处处跟老子作对,要真不是老子的种,也说得过去!”
父母的故事,叶向杨多少有些脉络。
叶松远总在意所谓的般配,是因为当年,在外人看来,他们确实不怎么般配。
门不当户不对。
叶松远搁那会儿,就是个一穷二白的憨小子。
杨静这朵高岭之花,任谁都想不到,最后会被叶松远摘走,还是闪婚。
“我知道她是赌气。”
“她没被人甩过,面子下不去,也跟家里较劲。”
面前的是咖啡,不是酒,可叶松远却闷了几口,眼神露出苦涩,显出迟钝。
“但老子不在乎。”
“管他妈姓杨的、姓李的,什么过去,我就要她这个人。”
“我铁了心不靠她们家,为她争口气,摸爬滚打的,不也混起来了。”
叶向杨怔怔的,已经好久,父子俩没有如此长久的对话。
早些年,姥姥那边,好像是不太待见他爸。
直至公司起来,才缓和了许多。
印象中,叶松远强大、严肃还爱耍威风,可此刻所有的威风像漏了气的皮球,苦苦撑着,终究还是瘪了下去。
叶松远红了眼眶,老了眼尾,白了发间。
他又回忆起,在易乐家,叶松远那副暴怒无处发泄的模样,他现在仿佛看明白了那表情的含义。
那是无处可诉的委屈。
多年压抑的酸楚。
“我妈她......”
对面,叶松远倏地倾身,撑着桌面,盯着叶向杨的眼睛,一字一句狠着,戳着心口,“老子告诉你,这些年,我可能不算是个好爹,但我从来没对不起你妈!”
“你回去自己问问!”
“是她不想跟我过,是她不想要这个家!”
“是老子他妈二十多年捧着她、护着她,在她眼里都一文不值。”
一番宣泄,引来了不少目光。
叶松远坐了回去,满脖子、满脸地发红,气的,伤心的。
他胸口起伏着,猛揉了几下鼻子,瘫出摆烂的样儿。
“臭小子,你就尽管嘲笑老子,再怎么我也是你爹,你甩不掉!”
“行啊,她要离,我成全她。”
“老子过去他妈就是贱得慌!”
人一疯,连自己都爱骂。
叶向杨哑口无言,再一次被爆炸式输出的信息轰地脑子发麻。叶松远从不玩笑,可每句话都那么难以接受。
他怨错了对象。
提出离婚的,不是他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爹。
反而听起来,像个可笑的狗血故事。爱而不得,叶松远居然也有这么挫败、愚蠢的时候。
叶向杨问出了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我妈,她要离婚。”
明明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杨静温和、平静,一直扮演着好妻子的角色。
以至于,从最开始,叶向杨怀疑的,只有叶松远。
对面,叶松远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了半天。
险些呛到自己。
最后,他抬眼,那种恨和不甘,似乎早已在齿间嚼了太久,变得麻木而无味,他说:“还能为什么,又遇着当初的老相好了呗。”
如遭雷击。
叶向杨脑内有什么在崩塌。
杨静在他心中,是完美的母亲形象。
是从小,在他和叶松远不断的摩擦和争执中,他唯一的避风港。
是无论其他人怎么样,都会一直护着他的人。
也是他,下定决心,要在这场分崩离析的婚姻中,尽力守护的人。
如今,叶松远却告诉他,杨静才是始作俑者,是打破一切的背叛者。
这太荒谬了。
可如果,这才是杨静迟迟未能坦白的理由呢?
那日,杨静凭窗而立的感伤,有多少,是对这个家庭、对他、对叶松远的愧疚。
寸寸不离地瞅着叶向杨眼里的风暴,叶松远反而释然了,挣扎地太久,他累了。“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回去问她。”
“这摊烂事,你要顾忌你妈,就少往外说。”
“反正离婚手续也办的差不多了。”
“我净身出户,不会亏欠你们。”
“至于其他的......”
“我是你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像商量伤情赔偿一样坦率,唯独最后一句,说的有点磕巴,完事清了两下嗓子。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恢复了一贯的严肃,家长里短的糟心事就此揭过。
“我之所以今天去找易乐,是要跟他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必须要转移了。”
叶向杨眼神蓦地一动,僵硬许久的身体被灌入了一点生气。
叶松远从他手边,摸回那张照片,举在眼前,看着易乐稚气的模样,想起了什么,笑了笑,“你刚出生的时候,比易乐还胖点,没他乖。”
“半年前,第一次去医院接那孩子,我挺愁的,你知道,你爹我不会安慰人。”
“再说这种情况,安慰什么的,顶屁用。”
他再次叹气,为好友的遭遇,为易乐的无辜,“谁想到,他没哭,也没闹,很有礼貌地冲我喊了声“叶叔叔””
“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瘦得皮包骨。”
“笑起来,跟他爸特别像,暖呼呼的。”
“那一天,我看在眼里,心里酸地不行。”
“我发誓,一定得保护好他。”
叶松远手机里调出信息界面,推给叶向杨,“就算你是我儿子,以你现在的能力,老实说,我不太希望你牵扯进来,也最好别知道太多。”
“刚发现你和易乐碰面的时候,其实我想阻止的。”
“但你文哥说,易乐好像挺爱跟你玩的。”他无奈摇了摇头。
“他内向了很多,这半年,其实我挺怕那孩子憋坏的。”
叶向杨一目十行,叶松远给他看的并不是什么秘密,易家的产业链比他想象得还要错综复杂,那场事故的报道即使照片打了马斯克,依旧可窥见惨烈。
他极目端详,生怕错过了角落里的易乐。
又无比希望他不在当中。
心头涌出一股一股难过,冲刷着不堪重负的心脏。
易家事故突然,公司、企业、媒体各方势力正伺机而动。
唯一的继承人易乐成了香饽饽,他还未成年,众人虎视眈眈。
如果不是一开始,叶松远就出手将人保护起来,恐怕残疾又陷入低谷、没有自保能力的易乐,早就被某些人,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接走了,关起来,锁起来。
威逼利诱。
利用一个无法求救的孩子,残食易家的产业。
叶向杨心口发涩,后背直冒凉汗。
“爸,你能保护好易乐吗?”
叶松远大条,没觉出儿子话语里,微妙的依赖和求助,反而挺无语地拿照片拍了拍叶向杨的额头,“老子的本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质疑?”
“就是我有事,他也不能有事。”
叶向杨欲言又止,说出来很显矫情,他不想任何一个有事。
“但是........”叶松远前一秒笃定,下一秒惆怅,事儿多烦心,今儿好不容易开诚布公一次,他也懒得演了。
“儿子,爹得求你件事。”他双手交叠,还不太习惯这种拜托人的姿态,犹豫着措辞。
“现在,比起那些人的威胁,易乐自己,才是更棘手的。”他望着人,“梁医生你见过吧?”
叶向杨点头。
那人捉住易乐小腿,细细探寻的姿势让他很不舒服。
叶松远说:“他表面上是治腿,其实是治心。”
叶向杨起先没明白,转瞬,脑中闪回了易乐对车后座的激烈抗拒。
很难吧,在经历那样的事故后,留下阴影在所难免。
然而,不仅如此。
叶松远接下来的话,让他愕然许久。
“易乐的腿,其实能治好,而且需要尽快治疗,梁医生和他国外的老师早就就绪了。”
“但是,易乐从一开始,就拒绝了。”
叶松远眼眸中满是不解和烦躁。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治。”
“我怀疑他有心理问题。”
“他在消极抵抗完全痊愈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明后天搬家,更新会晚点,虽然本来也没有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