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酒店停车场,空气里还有电梯间的隐香,冲得人头疼,和苏唱一行人在地库告别,纪鸣橙开彭姠之的车回去。

  目送她俩离开,四人才结伴上晁新的车。

  其余三人都喝了酒,小鹌鹑于舟开车。

  驶入主路,于舟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跟苏唱八卦:“这瑶瑶你认识啊?”

  “不熟,还是问朋友才翻到了她的微信。”

  “太险了,这事太险了,你说万一打起来。”于舟还是很操心。

  “他不敢。”苏唱说。本来就是高攀,要是在婚宴上打人,老丈人那边也没办法交代,不然李乔也不会勃然大怒还拼命克制。

  “你要是认识瑶瑶,就该想办法跟人家递个话,这妥妥一渣男。”于舟抱怨。

  苏唱没答话,齐老爷子老来得女,40好几才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般来说不太可能不做背调,更何况李乔的名声,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因此李乔是什么样的人,女方家里说不定比她们更清楚。

  “我说你,”于舟又从后视镜里看向挽,“你也是的,你们家晁老师起来喝酒了,你还在那激他,说什么这种人,你知不知道坏话要背后说的啊?你以为转个头就不是当面了?”

  向挽莞尔:“我确然转头了。”

  “你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于舟揭穿她。

  向挽望着窗外,有些遗憾:“你晓得么?晁老师打架十分威风。”

  于舟提高声调:“打架?你还想打人!”

  “你法外狂徒的属性越来越明显了。”她瞪向挽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向挽坐得端庄,空姐似的。

  另一边,彭姠之没急着回家,又和纪鸣橙往之前那个脏摊儿去,她们到得早,才五点左右,脏摊儿刚刚支起来,食材都很新鲜,桌椅也都空着。

  但彭姠之没坐,就站在热气腾腾的锅子旁,低头看红汤。

  “这个好了么?”她拿起一串丸子。

  “再煮会儿。”老板娘说。

  “行。”

  几秒后,她又问:“好了么?”

  “姑娘这个得煮透,不然吃了闹肚子。”

  彭姠之于是没说话了,仍然垂头望着,停了一会儿,才笑笑说:“我有药呢。”

  其实你们家,煮熟了也拉肚子,食客知道,老板娘也知道,但总要这么拉扯几句,显得自己是正经生意人似的。

  显得食客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似的。

  随后她就沉默,锅底滚开,她端着小料取串儿,然后一串接一串地吃,辣得“嘶哈嘶哈”的,纪鸣橙站在一边,买了瓶矿泉水,时不时喝一口。

  彭姠之没管她,自己造了个尽兴,又挺着小肚子上江大里遛一圈,站在操场口看学生们跑步,高跟鞋抵着塑胶跑道,莫名有点黏黏的,她觉得没劲透了,让纪鸣橙开车带她回家。

  在车上点了几瓶酒,到家时正好送到,拎进客厅一瓶瓶拿出来放到茶几上,随手把电视开开,瞎点一部烂片,特效做得比搞笑片还幽默。

  “纪鸣橙,你给我找点药吧。”她用牙开瓶盖儿,看上去不用力地一咬,一吐,瓶盖儿就骨碌碌滚到桌子边缘。

  “什么药?”纪鸣橙在收拾早餐的碗筷。

  “止泻药,我先吃点儿。”

  纪鸣橙看她一眼,走到抽屉里,把上次吃过的拿出来,彭姠之认真地看看说明,嗤笑:“你这哪有忌酒一说啊?你也骗我。”

  说完把药往嘴里一塞,就着酒就先屯几颗。

  从未见过人用酒吃药,这回没有仰头了,但吞下去的样子像在自杀。

  “你能不能别那么贤妻良母的样子啊,一回来就收拾屋子,这种时候你不得陪我喝两杯?”彭姠之抬头看她,卷翘的睫毛一眨一眨。

  纪鸣橙定定盯她几秒,坐下来:“怎么喝?”

  彭姠之想了想,笑了:“我一杯,你一杯,喝多少你定,喝不了是狗。”

  她猛地灌自己一口,然后偷晁新的梗改一改。

  纪鸣橙将头发挽到耳后,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像暖玉,她抬手拿起一瓶啤酒,把它倒在惯常喝茶的瓷杯里,看了看,端到嘴边矜持地喝。

  她略略皱眉的样子,显示出了对酒精的抵触,但很好看,像一张完好无瑕的纸,被揉了一下的那种好看。

  纪鸣橙没说话,抿着嘴看电影。

  烂片也看得很认真,像在勉力理解里面天马行空的人物关系。

  半瓶酒下肚,彭姠之才问她:“我今儿说话,是不是特刻薄啊?”

  “有点。”

  “你不喜欢了?”

  “没有。”

  没有这个词用在这里,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没有不喜欢,一种是,本来就没有喜欢。

  “你就是不喜欢了,不想管我了呗,不然你作为一个医生,能看着病人拿酒吃药啊?”彭姠之的声音渐渐虚了,带着沙沙的质感,纪鸣橙回头看她,发现她在笑,但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光。

  不知道说什么,纪鸣橙宁愿她像几年前一样,在自己旁边坐着嚎啕大哭,但彭姠之长大了,她难受的时候知道先笑了。

  彭姠之也没有长大,还是总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想要在意的人多管管她,多看看她。

  “你看到刚才多少人在偷摸看没?还有人悄悄录视频,那手机竖着举在肚子这,就这,她以为我没看见呢。”彭姠之眨眨眼,又低下头,自嘲地笑。

  那录视频的还是三声的小萝卜,平时管她叫彭导叫得可甜了。

  “你客观说,要是你不认识我,刚才那样子,我和李乔,谁更丢人?”彭姠之望着她。

  本以为纪鸣橙不会说话,但她喝了一口酒,说:“李乔。”

  彭姠之突然就笑了,打她一把:“你有病啊?”

  “?”

  “我问你这句话,是要你真的去对比吗?不是想你哄我,说我一点儿都不丢人吗?”

  是这样吗?纪鸣橙蹙眉。

  算了。彭姠之摇摇头,又咕咚喝下一大口啤酒,鼓着腮帮子咽下去,跟吞石块似的:“我也知道我丢人,谁不知道啊。”

  她打个酒嗝:“但我忍不住。你知道吗,一开始他跟我提分手,我竟然还缠着他,又哭又闹的,我那时就不甘心,当年多傻缺啊,都想好要跟他结婚了,我还跟周泠炫耀呢,我说,我订婚得去北海道吧,不知道,到时候看李乔。”

  “不过死缠烂打那时候,也不见得多喜欢他,就觉得可惜。”

  “好赖三年呢。”

  但多少女人是这样啊,为了可惜那短短几年的付出,错把惯性当爱情,咬牙三年又三年,最后熬到五六十岁,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才在忆往昔的时候说一句:“你妈我当年就是瞎了眼。”

  “分了以后,我就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边挺看不上他的,一边挺看不上那时候的我的。”

  彭姠之的语气里有莫名的回避,灌口酒。

  “我就想,怼他一顿,没准我就解气了。”

  “其实我也知道在人家婚礼上闹事,挺不好的。”

  彭姠之抱着膝盖,卷发不精神了,乱糟糟的,电影里的人在敲锣打鼓办喜事,彭姠之拎着酒瓶子,白着嘴唇像在参加葬礼。

  她以并不体面的方式,给自己最长的一段感情封棺定论,她觉得自己像被分离成了两个,一个嘴上不饶人,一个冷眼站在旁边,看李乔的笑话。

  也看她自己的笑话。

  彭姠之的大红色鱼尾裙上被酒打湿了,甚至还有一点吃麻辣烫时甩上的油点子,这条裙子很贵很贵,平常她都舍不得穿,今天把它坐得皱皱的,糟蹋它让她有那么一点儿快感。

  纪鸣橙不胜酒力,脸颊绯红,拉住她的手腕,轻声说:“去洗澡吧?”

  彭姠之赖在她怀里,纪鸣橙很香,哪怕染上酒味也很香。

  “我帮你放水。”纪鸣橙说。

  “好好好,你帮我放水。”彭姠之端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纪鸣橙卷起袖口给她放水,纪鸣橙俯身摸着水温,然后直起身没有动弹,好像也在发呆。

  等水差不多,她转过头,彭姠之已经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还算清醒地走进池里,说:“有点冷,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上门吧,谢谢。”

  很难得地说谢谢,头发打湿了一半,让她看起来半是嚣张,半是温顺,半是强势,半是可怜。

  “嗯。”纪鸣橙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