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知道我爷爷是校长的人都觉得他桃李满天下,家里结香瓜。哥哥是重点大学王牌专业的,我虽然不是重点学校,排名算是上游,他们把我和哥哥成功的原因归结为书香门第,家庭氛围好,其实生活在这种氛围里是很痛苦的。

  爷爷这个严肃古板的老头不许我偏科,大考完他都会捏着我的卷子分析我的不足,我的数学成绩总能气得他老人家怀疑自己的基因。

  我更愿意相信我是在一个极差的数学学习环境里发挥正常水平。我最痛恨每天一节的数学课。本来就不爱学,还得挨着骂,讲新课时候听听也就算了,讲题时候我更像去马戏团看戏。

  上课前老嫂子先表演自己多热爱数学教学事业,告诉大家前一天晚上她备课到多晚,毫不夸张地讲比顾千阳演技还好,某道题想出了新的解法。讲题时候前期铺垫的努力和热爱竟消失不见。她讲题就像走迷宫,一条路走不通换另一条,总能走出去,当然走错路消耗的时间还有同学们被她带上歪路消耗的ATP无从计算。

  李荀会偷偷传纸条给我,嘲笑数学老师从哪步开始错的,但李荀永远不会指出来,这样做了等待她的永远是那句“就显你会啊”。

  上高中之前我觉得有些学生比老师厉害是有夸张的成分在的,李荀和顾千阳证明了只要老师够差,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如果没人指出数学老师的错误,就会被说上课不认真听课不积极思考,指出来了又是不给人面子,乱喊步骤叫同学们记错。

  最可怕的是老林这周出差培训数学老师做我们班代理班主任……早自习要学数学还外加一个定义听写,晚自习做作业必须先做数学。要不是批定义听写的好学生是顾千阳,给我放水,我可能已经罚写到手抽筋了。晚自习写了会英语作业,数学老师在我后背狠狠拍了一下,险些给我吓犯心脏病,她指责我:“你英语都学那么好了还学,就不能学会数学?”

  虽然我不知道二者有什么关系,我是真的无语住了。我好声好气跟她讲我先天性心悸,受不起刺激。她大剌剌地说:“林黛玉都没有你娇气。学习不好还事多。”

  明明是她的不对,她还瞪我。此后我心脏病的事情被她在课堂上无数次当做笑话讲给大家,“数学考的少的时候会把自己吓死吗?”

  她还说我们这些数学学得不好的,赶紧都犯病吧,凑一救护车拉到殡仪馆直接火化还能拼单。

  以前我玻璃心,听不得这话。现在听完之后会偷偷附和,“好啊,我死了你工作也别要了,爷爷奶奶也不用为我的生活操心了,怎么会有这种美逝?”

  知道沈槿关照我之后,我摒弃了这种念头,我好不容易加了她微信有关系发展进步的空间,凭什么顺了这个老嫂子的意?

  今天数学课又是狂风骤雨。数学老师叫我起来说一下解题步骤,不知道哪里又出了错,被罚到班级后面站了半节课。下课之后老嫂子骂我骂得唾沫横飞,“黎景枫,骂你一万遍都不长记性。”我拿练习册盖住我的脸,她说我这时候知道丢人了?实际上是我怕被唾沫喷到,初中学过有的病毒是飞沫传播,看她不正常,我怕染上。

  她顺手给了我脖子一巴掌,清脆的响声给正好进门的沈槿吓了一跳,留给我的是发痒的疼痛。

  老嫂子从后门窗户消失全班才松了口气。沈槿把我叫过去,掀开校服看了看那道巴掌印,问我:“是不是很疼?”

  我点点头,沈槿在我脖子上吹了吹气,还是很疼,“你没考好惹她生气了?”

  其他不怕事大的好心同学完整地给沈槿复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沈槿瞪圆双眼,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啊?为什么?”

  “你是个好老师当然理解不了。老林回来了也理解不了。”我差点又在她面前哭出来,我哭哭啼啼的她会觉得我不坚强,可总遇到这事我真没法放平心态当无事发生。

  这节课上的沈槿的美貌都无法吸引我好好听课,我能活到沈槿来挽救世界真的太不容易了。

  人的命该如此吧。

  这个学期还有两周就结束了。按照往届的规律,这周会发分科说明,让我们在期末之前好好考虑一下以后的方向。班级里的同学推测这次文理科老师的配置,讨论自己的去向,而我原有的想法开始动摇。

  我不断思索着怎么才能逃离这种痛苦。出路是简单且光明的——学文,这数学老师心高气傲绝对不会教文科,没她压迫我还能轻松一些。现在的日子说是苟活不为过。

  “沈槿肯定教文科班的,就她那些不可多得的教学水平,肯定会挽救咱学校在市里地理垫底的情况。”李荀大胆开麦。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文科很有魅力呢。谁叫沈老师长了一张能激励人好好学习的脸呢。”小白说。我劝他量力而行。结果被他反问,“黎景枫,我看你课代表做得惬意,你不跟人家走啊?”

  我嘴上说“我不是重色轻友的人”。上课的时候被沈槿讲课认真的样子可爱到……我扪心自问,不跟着走真的不会后悔吗?

  大课间我跑完操站在走廊的窗台前吹风,栅栏将学校和外界隔离开来,仿佛只有头顶的蓝天和疯长的草地属于我。风吹干我被汗浸湿的校服短袖,也吹散我乱七八糟的想法。

  没上高中的暑假,爷爷叫我规划好我的人生,以后想念什么大学,念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通通心里有数。我想着哥哥学校食堂菜肴好吃,毫不犹豫选了他的大学,信誓旦旦说要学汉语言文学然后回来当个公务员。

  年轻的我很天真,以我现在的成绩连哥哥他们学校最差的专业都够不到,而且在工科学校学文科有种不太专业的感觉,所以我的规划完全是瞎规划。

  既然没有计划那就趁着不太晚重新规划一个和文科有关的,我从来不害怕做出改变,怕的是身边人管得太多。

  沈槿端着她的保温杯从热水房拐出来,看见我之后眼角都带了些欢快的弧度。

  “诶,景枫你在吹风啊,看你热的……”她帮我撩起出汗黏在脑门上的刘海,还拿纸巾擦干了汗。这一亲密的举动害得我心跳加速,又出了层汗。

  她靠在窗边,提起她的丈夫,“早上他回s市了,又只剩下我了。给他收拾换季衣服时候有点舍不得。”

  我想说,“还有我”,说出来是那么不合时宜,换成了“老师你真是体贴。”

  她脸上浮现出红晕,“我们嘛,是因为有彼此才能幸福的啊。虽然我们好长时间不在一起,但是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快乐的。”

  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觉得快乐就好了。她没说过特意关照我的事,我反而有种这是她主动对我好的错觉。

  “景枫。你选文选理啊,听立夏说快分科了。”她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转变了话题。走廊里吵吵嚷嚷,这句话我听的格外清楚。我听不出她想让我做出的选择。也不想因为鲁莽的决定失去和她共处的机会。

  我舍不得沈槿,是她在我社死时候带我脱离苦海。我也舍不得李荀还有顾千阳他们这群朋友。

  “我还没想好呢。”这是我本来的答案。我心里那个为她学文的想法愈发强烈,风卷着丁香花的味道扫过我的鼻尖,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终于问出口,“老师你会带高三到毕业的吧?我可以一直做你学生吧?”

  “嗯。学院要求我在这边代课到你们这届毕业。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动。做我学生很好吗?”她透过金丝眼镜的镜片偏着头看着我,看得我心虚。

  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又很想把那句话说给她听,就当随便说说的,她也不会在意吧,“因为是沈老师教我,我觉得学文挺好的。”

  “我觉得都一样。就算你学了理科,你也可以有问题就来找我。”她理解了这句话正常该有的含义。

  我答到好,扯了扯她的袖子——万一她像我一样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呢?

  “景枫,就按你想的选好了,别担心未来。在我看来,你就像水一样,可塑性很强,在不同形状的容器里都可以完美契合。”

  沈槿很会比喻,夸我适应性强,我很中用,也避免了引导我做出选择。

  “趁着年轻,想怎么选就怎么选,有什么想法可以找我聊聊。”她握住我的手,手心冰凉,炎热夏日凉丝丝的很舒服。

  “谢谢沈老师。”我情不自禁地朝她鞠了一躬。

  “你这孩子,又鞠躬啊。”她拍了拍我肩膀,“看你迷茫我就讲些道理,别这么隆重。”

  “因为十分受用所以忍不住。”

  沈槿实在搞不懂这两句话有什么受用的——当然我看来是夸了我选什么都很擅长。

  她端着保温杯迎着风优雅离开,宽大的丝绸衬衫和长裙随风摆动,留下一个酷酷的背影给我。

  挨到老林出差回来时候我只剩半条命了。她早自习时候叫我们停停笔,先听她说文理分科的事,随后叫同学往后传表格,“你们不要觉得学文丢人啊,给你们每个人都发就是怕你们觉得自己要表格丢人,耽误自己的未来发展。”

  班级里哄笑,说什么哪有这种好面子的人,老林也跟着笑,“这说明你们长大了嘛!昨天晚上主任加班开会,我要把会议主旨传达给你们,都听听!”

  我和沈槿的交集明明少之又少,回忆却在此刻喷涌而出:她在学校暗暗照顾我,她说以后有问题可以找她,她说我可爱……我目光落在了她给我的小鸭子芒果糖上——剩了最后一块舍不得吃,藏在笔袋里。

  我经历的的确太少了,做一个选择那么难。为了沈槿选一下文科经历一些坎坷,就当做年轻的代价吧。回神之后只听见“表格家长签字有效”。

  老林宣布我们接着上自习就离开了。没有老师在,李荀回头问我,“你想好学文学理没。我可是学理啊,你参照着点。”

  “诶?着急吗?我在想呢。”

  “那当然咯。你有什么想法说给我听听。”

  “可能会转文吧……”

  “可能会?!你居然真的有这种想法。”李荀脸上惊讶失望并存,我一时语塞,顿了顿,尽量使口气听起来平常,“这很奇怪吗?看样子数学老师会教咱们班到毕业的,我又是她眼中钉肉中刺,不知道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不想给她送礼,她也不会对我手下留情。所以我想去文科班,逃离她。”

  她难过了一小会儿,“为了我的好姐妹的前程,分离算什么呢。但是不保证你去的文科班没有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老师不针对你。”

  我们学校向来是把后面几班学理科的同学被平均塞入前面的班级,把学文的同学一股脑平均分到后面——美其名曰阳光分班。虽然有种歧视文科故意排在后面的感觉,但是真的是歧视,理科班的师资配置都是顶尖的,顾及学生情绪搭班老师也不改变。我学文一定会脱离那个数学老师的!

  “可是那总归有机会碰上好老师的。”

  李荀很少露出正经思考的神情,侧身半天,气呼呼对我说,“你该不是为了沈槿?是不是你们在窗台聊天,她又动摇你了?我看见了哦。”

  做朋友这么多年,谁还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她猜出我想法这一瞬间我恨不得吃巨量宝塔糖。

  “我又不对她言听计从。”我的狡辩苍白无力。

  “你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她的愤怒已经转化成委屈,当初说好在六班互相依靠,如果我离开就剩她孤苦无依,我好狠的心。

  “你也可以跟我一起离开。”

  李荀反问我,这说的什么屁话,她是主任的历史课代表也不意味着她会转文啊,谁不是混个课代表玩玩?她扔下班级第二的成绩跟我去文科班像闹着玩一样。

  合着就我对沈槿认真还一本正经地觉得自己当官了。问题不在我也不在李荀,在于学校重理轻文形成了鄙视链。

  李荀上课写纸条给我,“这种问题要是还纠结的话就去问一个客观的人,老林或者赵主任,她们会给你建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