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群山中, 溪水潺潺依山势而下，于地势平缓处汇集。河道旁散落的石子上覆满青苔。
一个红衣小童跟在背着竹篓的青衣修士身后，蹦蹦跳跳向前走, 一下一下踢着河岸旁的石子。
小童眉目生得极灵秀, 仿佛天地灵气化形而成, 眼波流转间神采奕奕, 伶俐可爱。
山路崎岖，小童不耐辛劳, 走在路上频频搞出些动静，想要引起修士注意。
当他第二十次将石子精准地踢到修士脚下, 而那修士依旧仿佛没看到一般，步履平稳地绕开石块继续前行, 他撇撇嘴, 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要累死了！我不走了！”
叶青帝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仿佛变成了飘在半空的一抹意识, 只能跟在两人身后。
叶青帝没有接触过传承秘境, 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一般来讲，既然是传承幻境, 那不应该设置些情景来考验他的心性吗？或者设置些关卡, 筛选秘境主人觉得合适的传人。总之, 他在这幻境之中不应该连实体都没有。
叶青帝看着那青衣修士回过头，神情冰冷地看着地上撒泼的小童, 微微蹙眉。
这倒像是……秘境主人的回忆。
红衣小童坐在地上，干嚎了半晌，发现那修士只是神情冰冷地看着他, 一时气急, 抬手一道妖力打了过去。
叶青帝感受着这道妖风, 心下微微诧异。
方才他竟是没有看出来，这小童居然是妖。
而且这道妖力精纯暴烈，与那山洞中的妖气同源。
原来这个小童才是秘境之主吗？
叶青帝有些惊讶。这妖气之强悍，其主人应该远不止千年修为，但为什么化形会是孩童模样？
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那青衣修士突然动了。
叶青帝堂堂千年大妖，竟是没有看清这人是在怎么动的，瞬息之间，小童已经被他掐着脖子拎在手里，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拼命扒着修士的手。
青衣修士纹丝不动，面色依旧冰冷，淡淡道：“蜃蛟，你引十万里海水动荡，湮没半个西洲，无数生灵因此丧生。我不杀你，是念在你灵智初生，酿成灾祸非你本意。既然你不想被封印，选择了做我契约妖兽，便应听从管束。”
叶青帝恍然，原来是蜃蛟。
蜃蛟一族天生妖力强大，诞生之初即可化形。化形之时，四海动荡，九九天雷淬炼妖身，此为一劫。天劫千年一次，九劫过后即可化龙飞升。
听那修士话里的意思，这只蜃蛟的出世引起了一场极大的海难，人族死伤惨重，所以这个修士和罪魁祸首结了个契约来约束他。
叶青帝蹙眉。但是按理来说这雷劫与海难并非出于蜃蛟本意，不应该怪在一个刚刚诞生的生灵头上，凭什么因着这个限制人家自由……
叶青帝作为一个妖族，对这修士的行为隐隐有些不舒服。
情绪一起，叶青帝感觉到有种莫名的推力使得这情绪蓦然放大，一瞬间，他心中的不平与愤懑几乎冲破胸膛，甚至对着那修士起了杀意。
叶青帝连忙定住心神，将这股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回忆幻境最忌共情，否则极易忘记本我，迷失其中。
蜃蛟小童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修士看他两眼，松了手，继续向前走。
蜃蛟跌落在地上，捂着脖子拼命咳着，眼眶蓄满泪水，委屈道：“我只是不想用双脚赶路！我们已经走了三天了！我很累了！”
修士头也不回：“你心太躁。”
蜃蛟委屈愤怒的情绪极浓，叶青帝却不敢再依着蜃蛟的视角去想。幻境动荡片刻，重新沉寂下来。
周遭景物骤然变换，变成了某一座山，半山腰处坐落着一座小木屋，简陋程度可以和寒苍门的丹房媲美。
叶青帝能晃悠的范围大了点，他四下打量一番，觉得看这山头形状，这里大概是寒苍门的某一峰。但显然，现在的云山屿还没有寒苍门的存在。
寒苍门建派至今已有数万年之久，但此时的云山屿明显更在数万年之前。叶青帝颇有些新奇，在幻境中四处转悠。
可惜这幻境依托的是境主的回忆，细节处一片模糊，叶青帝微微感到有些遗憾。
蜃蛟开始和修士在山上住了下来。初生的妖族当然对这世界抱有浓厚的好奇。蜃蛟住下没几日就摸清了附近的山头，开始想要下山去玩。
青衣修士不理他，他忍不住再次撒泼耍赖。不过那修士只对他发过一次火，此后不管蜃蛟怎样闹腾，都不予理睬。
有契约在，蜃蛟没办法离开他太远，自然无法走出这几座山。叶青帝看着他每天在修士面前闹完，委委屈屈地躺在树上哭，有点不是滋味。
山中无岁月，眨眼间蜃蛟化形已经变成十多岁的少年模样。当年红衣小童似乎已经被修士磨没了脾气，老老实实地跟着修士每日读书练剑。
叶青帝这才发现，这修士居然是个剑修。先前他看他背着装满灵植的竹篓，还以为这是个丹修。
不过也是，丹修不善打斗，很难制服如此强大的蜃妖。
如今的妖族少年几乎可以算的上是剑修的徒弟，叶青帝在幻境中看两人日复一日的练剑，看了一个多月，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又惦记着外面陷入幻像的伊缪尔和宣懿，无聊之余还有些焦躁。
在他终于按耐不住，几乎想要靠蛮力硬破幻境的时候，有人来到了这与世隔绝了的山中。
来人是那青衣剑修的师兄，修为已达渡劫巅峰了。他预感自己天雷将至，想要将自己的徒弟托付给师弟。
师兄三年前收徒之时自觉离飞升还早，但机缘向来玄之又玄，前些天一个平常的雨夜，师兄突然有所顿悟，心境飞跃，可以窥见雷劫的影子了。
徒弟年纪不大，不到十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剑修留下了他，当做自己的徒弟养。
小孩有些害怕冰冷冷的剑修，尽管剑修对他很好。反倒是对整天以挑剔的目光打量他的蜃蛟颇有好感。在失去师父的悲伤中自闭了两天后，主动凑到了蜃蛟跟前。
彼时剑修给小孩削了把木剑，念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没拘着他修炼，放他自己去玩。隔了十丈远，蜃蛟刚舞完一套剑法，正抱剑靠坐在树下闭目休息。
感觉到小孩靠近，蜃蛟微微睁开眼睛，斜睨他两眼。
小孩扣着手，期期艾艾搭话：“哥、哥哥，我，我叫歌锦，你叫什么名字呀。”
叶青帝清楚地看到蜃蛟愣住了。
叶青帝想了想，明白过来，这蜃蛟此时恐怕还没有名字。
天生地养的妖族，名字都是自己取的。就像他自己，在秘境中的四千年里只以天叶草妖自居，来了人间才想起来给自己起个名。
见蜃妖久不答话，小孩小心翼翼开口：“哥哥？”
蜃妖回过神来，秾丽的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耐烦，道：“叫师兄。”
小孩连忙改口：“师兄。”
见蜃蛟不再说话，他又问：“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呀？”
蜃妖没好气道：“没名字。”
小孩疑惑道：“你师父没给你取名字吗？”
“我师父……我没有师父。”
蜃蛟不想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一边玩去不要烦我。”
山中空寂，小孩眼里唯一的同龄人就只有蜃蛟。因此虽然被蜃蛟嫌弃了，但还是坚持不懈地与他搭话。
“师兄，师叔不是你师父吗？”
蜃蛟身形一动，消失在原地。
画面一转，不知过了几日，歌锦再次凑到了蜃蛟面前。
“师兄，我听师叔叫你蜃蛟！你的名字是蜃蛟吗？”
蜃蛟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往前走：“不是。”
歌锦有些疑惑，但没有多纠结，小短腿努力跟着蜃蛟的步伐跑，举起手里的纸包：“师兄，我们一起吃糖果子吧！”
蜃蛟：“不吃。”
说完他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歌锦：“你从哪来的糖果子？”
歌锦连忙跟上来：“刚刚师叔带我下山买的。”
蜃蛟停在原地，表情晦暗不明。
叶青帝再次感受到幻境主人强烈的情绪，似乎是……嫉妒？
叶青帝没有理会，静静等着情绪消散。言删婷
歌锦并没有察觉出蜃蛟的心情，只当他是愿意和自己一起吃，把油纸包塞进了蜃蛟手里。
蜃蛟低头看了一眼，收起纸包，朝歌锦恶劣地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全都是我的了。”
歌锦却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哭起来，而是开心拉上他的手，仰头看他：“那师兄就要和我一起玩了哦！”
歌锦怕他甩开自己，握的十分用力。蜃蛟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出乎意料地没什么表示。
于是两人真的玩在了一起。
能被渡劫大能看上收做徒弟，歌锦的资质自然非常好。刚过十五岁生辰便结了丹，一出关就闹腾着要下山游历。
剑修有些不放心，毕竟歌锦年纪还是有些小。但他如今隐约也摸到了飞升的门槛，自觉也无法再照顾他多久，思忖再三还是同意了。只在他离开前出山一趟，回来后给他带了一个装满的储物袋，袋里全是防护法器与符箓。
蜃蛟在树上坐了一整天，冷眼看着两人忙活。
歌锦四处寻他，每每快要找到时，蜃蛟便会瞬移离开。
但歌锦毕竟不是当年的幼童了。蜃蛟能活动的范围就这么几座山头，没一会儿歌锦就找到了他。
歌锦站在树下，无奈地看着蜃蛟：“师兄，你怎么又生我气了？”
师兄这称呼被剑修听到过一次，但也没什么表示，这么多年歌锦就这样叫了。他年纪逐渐长大，渐渐也明白了，“蜃蛟”并不是蜃蛟的名字。
蜃蛟不理他，在他试图上树时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歌锦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沾了土的衣袍，仰头道：“别生气了师兄，我和师父说好今天下山的。”
蜃蛟表情更加冷漠：“关我屁事，赶紧走别烦我。”
歌锦御剑飞到和蜃蛟持平的高度，又怕挨打，不敢靠近，只不远不近的浮在半空：“师兄，我和师父说了你和我一起去，再不走咱们今天出不了岛了。”
蜃蛟猛的看向他：“你说什么？”
歌锦讨好地朝他笑了笑：“我让师叔……呃，把你的契约转给我了，我带师兄一起去游历。”
看着蜃蛟震惊到维持不住冷脸，歌锦操控飞剑凑上前去，伸手拽了拽蜃蛟的袖子：“快走吧师兄。”
蜃蛟跟着歌锦下了山。
走之前剑修冷淡的看他一眼，警告道：“保护好歌锦。”
蜃蛟理也没理，径自御剑离开。
歌锦笑了笑：“放心吧师叔，师兄不会不管我的，我们走了。”
说完连忙御剑去追蜃蛟。
两人离开海岛，向着西洲飞去，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到达。
两人顶着海上酷烈的日光赶路。晌午过后抵达了西洲。
叶青帝的视角一直跟着蜃蛟。他看着他们在西洲边上的一座城镇落了脚。
蜃蛟从未下过山，歌锦也有几年没出来过了，两人落地后完全没有休息的打算，只顾在城里瞎逛。
数万年前的凡人城镇与如今的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叶青帝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好奇打量着。
看得出这里对于蜃蛟来说印象倒比山里深，叶青帝甚至能看清路过凡人的衣着与街道边叫卖的吃食。
歌锦带着蜃蛟走进一座酒楼，叫店员上了一桌酒楼的招牌菜。
酒楼生意火热，店里食客爆满，还没等到上菜，店员领着三个少年走过来，问两人是否愿意拼桌。
三个少年身上配着剑，明显也是修士。
幻境在蜃蛟看清那三人的一瞬间便开始动荡，激烈程度前所未有，四周景物扭曲，隐约可以听见痛苦的嘶吼声。
叶青帝警惕地稳住心神，不知为何，明明他现在没有实体，却有种遭受重击的感觉。
难道是幻境之外他的本体受到了攻击吗？
伊缪尔和宣懿还困在幻境中，尤其宣懿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叶青帝十分焦躁，放出妖力试图打破幻境。
幻境遭到攻击，景象消失一瞬，却又再次显现出来。
看得出主人执念很强。
三个少年已经坐下了，彼此介绍：“我叫韩允，这是关城，还有他叫东方曜。”
其中一个少年道：“我们三人是中洲云霆阁的弟子，如今正结伴游历。不知二位道友怎么称呼？”
歌锦笑道：“我叫歌锦，这是我师兄粼若，我们是散修。”
蜃蛟蹭的转头看向歌锦。
歌锦朝他笑笑，在桌子下捏了捏蜃蛟的手，传音道：“走的时候忘了和师兄说，我给师兄取了个名字，叫粼若，游历的时候用。师兄觉得如何，好听吧？”
蜃妖嘴角抽了一下，猛地抽回自己手：“难听死了。”
这句忘了传音，对面三人愣了愣。韩允问：“粼若兄，什么难听死了？”
歌锦憋着笑，朝他摆摆手：“没事没事，没有说几位的意思。”
叶青帝再次感受到了疼，不由得更加烦躁起来。
外面到底怎么了？
幻境像是知晓他的心情，画面再次变换。
五个人似乎已经接伴游历，正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山洞中。
叶青帝听到歌锦犹疑的声音：“韩允，我们要不别走了，我总觉得不太对。”
叶青帝再次挥散眼前幻像，幻境疯狂闪动，人物一时显现一时扭曲。蜃蛟有些失真的骂声响起：“说了这里有古怪，为什么一定要进来！”
“师兄！你怎么了师兄？！”
“说了别碰我！离我远点！”
“疼……”
尖锐的声音裹挟着大量回忆画面，直直刺向识海。叶青帝被剧痛震得心神不稳，强烈的愤怒涌进胸口，叶青帝咬牙拼尽全力攻向幻境。
画面倏忽一凝，叶青帝看到剑修一向漠然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嫌恶。
他听到那剑修开口：“妖就是妖，本性难移。”
胸口剧痛。
叶青帝猛地睁开眼，山洞中，宣懿眼瞳赤红，声音与蜃蛟重叠。
“凭什么……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