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欲和子虚王说几句,结果耳边突然响起了声音,随后眼前画面一闪,我就看到了小黄放大的脸。
“呀!”这是我的声音。
“啊!”这是他的声音。
我狠狠拍胸,安慰被吓得乱跳的心脏,看到之前系的铜钱已经掉落,而那根红线不知怎么的绕在了小黄的脚腕上。
“诶?”我把那根线钩过来,“你弄的?”
小黄说他中间醒了,下床去喝水,不小心绊到了。
“这是干什么用的?”他从我手里把红线接过去,好奇地道。
“施展入梦术用的。”
小黄睁着他的大眼睛:“你还会入梦术?”
我打着哈哈,错开眼去,“我懂得可多了。”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问我是谁教来的,何时学会的,可对什么人用过,我统一回答:不记得了。
“你方才,是去了什么地方?”他又问。
我将在子虚王处听到的一一告诉他,小黄沉吟片刻:“你是要做些什么吗?你之前不是还说,他的所作所为失了一位君王的本分吗?”
“也挺可怜的,不是吗,”我说,“勤恳了一辈子的人,可以得到一点点任性的奖励吧。”
“可以吗?”他问。
“可以吧。”我说。
“这次可别动了,”我拧紧红线,嘱咐小黄道,“这便是入梦术的关窍,如果红线解开,上面的金器发出声响,我就会从梦里出来。”
小黄乖乖点头,郑重承诺:“我会好好守住它的!”
我忍不住笑了,“不用,”我说,“能破我咒术的人,天上地下,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今夜的第二个咒语,我用在了春辰身上,不知为何,我实在很想去见见那个姑娘,仿佛她的经历与我有什么共通处一般。
一边是堂上君,一面是阶下囚,住的地方自然也是天上地下。子虚国牢房的环境比我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恶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用刑之后得不到救治的肢体腐烂的气味。明明是盛夏天,牢里的床上却放着很厚的棉被,被面上还黏着密密麻麻的虫卵。
有老鼠在我身边跑过,我双手合十:老兄,在这里安家,真是辛苦你了。
我飘飘呼呼地到了最末尾的牢房,看到了春辰,那姑娘缩在牢房最角落里,手脚都上了系着重铁砣的镣铐,脑袋却睡得一沉一沉的。
我穿墙而入,凑到她眼前细看,她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一点儿不像是马上就要上刑场的样子。
真是好心态啊。
我悄悄念咒,钻进了她的梦里。
春辰的梦与她的人一样平静。我看见她每日的生活:背着小竹篓上山采药,提着镰刀收庄稼,坐在小木屋里纺线织布,她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儿,一副怡然忘忧的样子,看着是位真隐士。那姑娘过日子过得简单而有野趣,她会给自己准备适时的五颜六色的衣裳,按照时节用膳进补,在枕头里蓄安眠的草药,在空闲的时候,还会和邻家的孩子们一起,用藤鞭抽陀螺玩。
春辰手起鞭落,木陀螺飞速旋转起来,我袖子一拂,变了个戏法,把转着圈的陀螺藏了起来。
和春辰一块儿玩耍的小孩子们一下子消失,只剩下她自己在原地。
“谁?谁在那里?”她问。
我:“我乃青丘狐族之首,白净大人是也。在九重天之上有个尊号,叫做醒世敬敏逍遥自在大法帝尊,魔族人叫我死狐狸精,人族叫我最最厉害的狐狸大仙。”
她:“不好意思哈,小女子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我:“你怎么和子虚王说一样的话。我不就是想要个酷炫的出场吗?作者也真是的,有点伤人了哈。”
春辰手里捻着藤鞭子,在原地打转,似乎在找我藏在何处。我轻咳一声,在她面前显出身形来。
她也不废话,直接一鞭子抽了过来。
我“哎呀”大叫,赶紧跳开,这才不至于损失了我这张英俊的脸蛋儿。
“原来是他的说客!”春辰道。
我大呼冤枉,说我不过是个过路小野仙,并无半点儿体制身份,她哪里听得进去,只顾着泄愤,于是满地乱转的,就从陀螺变成了我。
坏丫头!我怎能叫你这样猖狂了?
我也不躲了,脚下一踢,猛然站定,一层金光罩目,我看清了她手部的动作,猛然一抓,那鞭子梢儿便停在了我手里,我用力一扯,它便如死蛇一般,动也不动了。
我又用力,将春辰往我所站的方向拖了半步,“死丫头,”我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扶着老腰,没好气地说:“我是听说子虚王要杀你,为你抱不平才来了这里,你怎么如此不识好人心?”
她显然不想,“我看你为套我话,问我玉的下落吧?”
她冷笑:“那狗屁道士都没问出来,严刑拷打也没撬开我的嘴,他们搜遍了桃花村也没找到,我能告诉你?”
我:“你怎么能把狐狸大仙和那些凡人相提并论呢?”
她:“在我看来,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些走狗罢了。你尽管去找,找到了算我输!”
我:“我不可不会去找。一则,这个事情跟我也没什么太大关系;二则……”
我笑了笑:“找村子、搜山有什么用?古玉不是就在那儿吗?”
我话语刚落,春辰双眉一立,“你说在那儿?”
我:“它不是就在你身上嘛。”
四周落针可闻,我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急不缓,席地而坐,“你不必防备我,我是真来帮你的。我要是和子虚王一伙儿,直接告诉他古玉就在你身上,让他把你杀了剖了,一定能找见,何必来找你一趟呢?”
春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若有所思地垂眼看地面。
“不如和我说说,说不定我会有法子,你说是吗?”我又说。
“你怎么知道昆仑古玉在我身上?”她问。
我当然不知道,全是猜的,但看她这反应,是八九不离十了,难道是吃进了肚子里?
我:“天机不可泄露。”
我咳嗽了几声,“你是想活命还是不想活了?”
春辰说:“当然想活命了,不想活了的话,我直接找个僻静地方抹脖子死就好了,哪里这么麻烦,难道是偏要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才痛快吗?”
我有些不解,“那你把古玉给子虚王不就好了吗?趁他现在没改旨意,说不定还能混个公主当当。”
她没说话。
我:“还是说你其实是穿越过来的,富有反封建精神,视名利如粪土。”
她眨眨眼睛:“穿越是什么?”
看她样子,也不是穿越来的。我解释道:“一种将来很时兴的有趣的文章门类,反正咱们枯燥乏味的作者是写不出来。”
她:“那我肯定不是穿越来的啊,她写不出来咱们怎么在里面?”
我点头:“有道理啊,还是你机灵。”
春辰摇了摇头:“昆仑古玉不行,真不能给他。”
“为什么?”我问。
她又不说话了。
我看了她一会儿,“反正我只待到天亮。天亮之后,子虚王就会押你上断头台,到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条。”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好吧。”她说。
春辰将双手收拢,摆出一副讲述的姿态,“好吧,狐……狐狸大仙。其实,我不给他古玉,是因为我不能给。”
“人有五脏六腑,也有四肢躯干。它们虽然都是身躯的一部分,但作用有主有次,”春辰泠泠道,“次要的,如眼舌耳手脚,虽各种有各种的作用,但少了它们,只是会有所不便,不至于丧命。”
“至于心脏、颅脑,它们是关键,如果它们出了问题,无论你身体其他部分如何强健,都会一命呜呼。如果你缺了一颗心,就得拿一颗心补上,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似乎咂巴出来了些味儿:“你是说……你先天有些不足?你什么时候,在何地生人?”
她将她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我掐指一算,阴年阴月阴时阴刻,且是千年不遇的月食日。
“我母亲生了我一天一夜,最后血崩而死。”
“我从小身子骨就很弱,我父亲最开始以为是胎里不足,但即便再怎么请医问药,无论怎么调理,都不见起色。后来,我经常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我是中邪了。”
“后来有个高人,说我的生辰八字是大凶。他又看了我出生时的星位、月相,断言我体有阴煞,活不过十岁。我父亲急忙问他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他说这股子阴煞已经侵入了我的三魂七魄,寻常的法子是化解不了的。唯一的解法,是找一个东西,压在我的识海中心,命门之上,将阴煞之气镇住。”
我:“你父亲找到了这个宝物?”
春辰点了点头,“那个高人从我家离开之后,没过几日我父亲就出了一趟远门,带回了那块儿昆仑古玉,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弄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但是……但是他很快就生病去世了,我猜……和玉有关系。”
我:“令尊生病去世了?什么病?”
她想了想,“具体是什么病,郎中也没有诊断出来。但他去世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青色,变得特别瘦,就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
我思索片刻,心下了然。
在东海之侧,有一个地方,叫做青虫镇,这个镇子在几条大江的入海口处,又有天梯沟通天、人、魔几界。
地理位置如此优越,它自然不是一般的镇子。相传,上古龙王在诞育九子之后,一次酒后误事,又与一条美貌的虫子精度了春宵。
这条虫子精与龙王的其他相好不同,它是最平庸的精灵,并无半分神性。纵使有龙王的血脉加持,它生下的孩子也没有变成神兽,只是一条比别的虫子稍大的、身体上遍布鳞片的青虫。
龙王对青虫有些嫌恶,没有带它回到龙宫。没有龙王的赐福,青虫也没有入水的能力,便留在了东海岸上的一座小镇。
它是很聪明的,有了人形之后,急需给自己找个营生,便和镇上的商人们学会了贩货。
它低买高卖,四处经营,不消几年成了规模。青虫活得又久,经过几百年的积累,终于建成了四界最大的交易地——百汇集,传说在那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百汇集只看东西好坏,不管货品来路,也不限制交易手段,金钱、物品、奴隶、甚至阳寿、脏器都可以在其中交换。我曾经听人说过,百汇集主人也就是青虫本人,喜欢与人签灵契。
所谓灵契,是最为高昂的一种代价。受灵契者将自己的性命、灵魂出卖给契约主人,成为永远的灵仆。签契之后,不消几日,受灵契者的灵魂就从身体中脱离,肉身就会坏死,看上去就像变成了一具干尸。
我虽然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我推测,春辰的父亲十有八九是去了百汇集的。
“那块昆仑古玉,父亲嘱咐我,一定不能离身,只要离开身体片刻,我便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
春辰将手臂从袖口里伸出来。
她在胳膊上刮蹭,完好的皮肤突然掉下来一块儿。
春辰将刮出来的假皮屑抹去,皮下露出一点晶莹的白色。
那一块玉竟然是镶嵌在她的身体上的!
洁白无暇的昆仑古玉,经年累月地与周围融合,变成了一汪玉骨。
“这是我的第二个心脏。”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