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轮椅这件事没贺光徊想象得那么简单, 过去他抵触情绪太强烈,医院的康复师提过好多次教他如何正确使用轮椅他都没听。现在自己坐上面了才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多幼稚。
在贺光徊的预想中,坐轮椅就和电视上演的那样, 只要伸出手转动两边的钢圈就行。这种简单程度简直可以说是有手就行, 根本不应该和“学习”这么严肃且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事情扯上一毛钱关系。
然而当国庆假期都到一半儿, 贺光徊都还会预估错距离和方向撞到门框上的时候。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电视和现实永远都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但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几天是这两年来贺光徊移动速度最快的一段时间。
忽略每一次磕碰导致膝盖和小腿上多了很多淤青, 以及上坡时进一步退两步的尴尬。
贺光徊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到卫生间而避免更大的尴尬。同时也不会因为他走不动这件客观事实令一起出行的家人不得不放弃很多原本计划内要游玩的项目。
前后两点加起来对贺光徊来说已经可以忽略那点疼痛带来的不悦。
这几天他和家人都在各个景区辗转, 解决了以上两点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这次全家出门旅游的愉悦度。
当老师的说是假期多, 其实每次放假都是全国人民都放假的时候,错峰出行压根不可能。
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方便就连累着整个家都跟贺光徊一起坐在家里脸对脸。
家里有只小神兽,不管怎么着, 碰到假期了都得拉着小神兽出去溜溜风。
前面几天在外边儿人挤人,到了第四天李淑娴终于受不了在景区看人山人海。
反正“到此一游”的照片拍了很多已经足够发朋友圈, 老太太就不打算再折腾, 在租来的小别墅里张罗起了麻将局, 拉着丈夫还有贺求真夫妇在一楼搓起了麻将。
楼下噼里啪啦,楼上贺光徊却只能躺着。
前几天几乎都是从早就出门一直要到天黑才能回来,别人睡一觉就能满血复活,他却一直没缓过劲儿来, 血量逐天减少,到了今天整个人跟散架一样。
本以为腰疼这件事能随着坐轮椅被解决, 结果并没有。
贺光徊坐在上面随时都得绷着,不然腰腹没劲就转不动轮椅。
身体很累, 翻个身都是疼的,贺光徊必须静卧养一养。
他该吃一点安神助眠的药睡一觉, 但大脑实在兴奋,从主观意愿上来说他不舍得那么好的时光用来睡觉。
从贺蕴来到家里后,贺光徊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家在越变越好。
劳动节放假的时候全家也这么出去了一趟。
那会贺光徊左腿还有点力气,能自己撑着肘拐慢慢走。家里考虑到他出行方便,也没去太远,就在市区附近找了个老少皆宜的度假村呆了两天一夜。
那次和这次一样,所有人都特开心。贺蕴玩水上滑梯的时候呛着水,吓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拍了很多现在翻出来看都很好笑的照片。
想到这茬,贺光徊忽然想看看手机相册。秦书炀出门前帮他把手机拿到桌前充着电,桌子离床不是贺光徊能抬手就够到的距离。
贺光徊试了试,确定自己体力恢复了一点,能支撑他坐起来。
忍着周身的酸疼,贺光徊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掀开被子把没法活动的左腿搬下床,然后再等尚能活动的右腿自己挪下去。
当双脚踩在地上踩实,贺光徊拉过停在床边的轮椅准备坐过去。
原本在室内贺光徊是不太会用轮椅的,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贺光徊忙着身下的动作没顾得上,却被来人稳稳当当地扶住,帮着他坐稳在轮椅上。
抬头才发现是母亲,登时那种不自在感翻腾了上来,贺光徊歪着腿没敢调整姿势,干干巴巴朝汪如芸打招呼。
“好好躺着怎么起来了?”不知道贺光徊要干嘛,汪如芸只当贺光徊要起床起来活动活动,还弯腰帮贺光徊把腿扶正。
贺光徊摆摆手,“不用这么麻烦,”轻声解释道:“我就是起来拿手机。”
想想又小声找补一句:“本来想直接走过去的,但腰还是有点疼,就想着偷个懒。”
汪如芸不太开心,脸绷起来拍拍儿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手,“说这么多干嘛,把轮椅放上面本来就是为了你方便。再说了,你不舒服躺着就行了,要拿什么东西吱声叫人给你拿呀。”
贺光徊垂下眼,抿着嘴没好意思说。
楼下全是长辈,他敢使唤谁?
母亲转身替贺光徊把手机拿过来,递给他的时候问:“那这会还要回去躺回还是怎么着?”
接过手机贺光徊连连摇头,“不……不用了,我坐会。已经休息很久了,总躺着一会没食欲,估计一会炀炀回来就要准备吃饭了,他不是说去买午饭吗?那应该没走远。”
这种说不清原因的疏离让汪如芸觉得堵心,可儿子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又让她挑不出毛病。
定在贺光徊面前好一会,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转过身拿了只靠枕塞到贺光徊腰后替他垫好,没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房间。
她走出去的一瞬间,贺光徊立马松弛了下来,肩线和腰腹一起往下垮,满是倦意地靠在刚刚母亲替他放的靠枕上。
令贺光徊没想到的是刚离开不到五分钟的汪如芸又走了进来,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老式的热水袋,外面裹着酒店提供的毛巾用作隔热。
汪如芸把热水袋放到贺光徊腿上,又卸下自己肩上披着的羊绒披肩盖在上面。
“怎么都还没到深秋,身上就凉成这样?”语气没变,仍旧轻声淡语,乍一听一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这种稀松平常的话。
她把那条很贵的羊绒披肩往贺光徊冰凉的腿下别了别,抬手拍拍贺光徊单薄的肩膀,“要是还觉得冷就自己添件衣服,听明白了嚒?”
贺光徊回过神来,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腿上的羊绒披肩,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或者说任何一句话在这会都无法从嘴巴里冒出来,只能局促不安地点点头。
他听见汪如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直到出房间两个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种建给游客暂住的小别墅用的材料不如真的住宅区来得实在,即便上下两层楼有什么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麻将声重新响起,洗牌间夹杂着长辈讲话的声音。
“还难受着呢?”
“脸色好点了,没昨晚看着那么吓人。我上去的时候自己刚爬起来,说是要坐会,我给他冲了个暖水袋。”
李淑娴松了口气,一边理牌一边说:“那就好那就好,昨晚回来可给我吓惨了。我昨晚睡前还和老秦说,不行今天回家算了。”
“不用,”汪如芸语气还算轻松,“就是累的,今天回去也没用,路上颠一天反倒不好。”
贺求真怪嗔道:“冷吗?不应该啊,挑住宿的时候我在网上翻了好多家,就这套房子采光最好,他那间我进去走一圈都嫌热。”
“嗨呀,你一天撒子事都不往脑壳里头记。”汪如芸翻着白眼骂道:“跟你说了他身上凉是病的原因,他能跟你比啊,一天紧倒起问,问得我心烦。”
先前起来的目的在这番话后被抛到了脑后,贺光徊在刺眼的阳光下愧疚地低下头,觉得自己腿上的羊绒披肩沉得过分。出来玩哪有什么“突然不想玩,还是觉得麻将有意思”?不都是在迁就他。
不多的一会儿,楼下传来拆外卖盒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上楼的脚步声。
先前没阖上半掩着的房门又被推开,秦书炀轻快地哟了一声,走到贺光徊面前抬手挠挠他的下巴:“怎么就起床了?”
他看到贺光徊腿上盖着的东西,猜到底下还放了个热水袋,半开玩笑道:“是谁这么贴心?怎么抢我的活儿?”
贺光徊破口笑起来,搡了下秦书炀,“等你贴心我都要被冻死了。”
“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出去觅食顺道遛娃了嚒?”秦书炀蹲下身摸了摸贺光徊的手脚。
在多重保暖措施的加持下,贺光徊手脚都暖乎乎的,难得不凉得像冰块儿。这点令秦书炀很满意,眯着眼睛一通乱夸,“看来在本山大王出门觅食期间,底下的人都把我们压寨夫人照顾挺好啊。赏!都赏!重重有赏!”
贺光徊笑容愈大,按了按秦书炀手腕,“刚刚还‘小的’,现在又‘山大王’了?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秦书炀反过来握住贺光徊的手揉着,一脸傻乐,“是什么都行,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那你赏什么?”
秦书炀张口就来:“赏我从饭店拎回来的红烧肘子、芥末虾和红油毛血旺。”
他把手绕到贺光徊腰后摸了摸,发现那块还是僵硬得像块铁板,随即眉心又皱起来。
“怎么还是这么僵?我走了以后你没好好休息吗?”
“想起来拿手机看点东西,”贺光徊不置可否,被按着酸疼的地方他脸也皱成一团,“后面我妈进来,就没好意思再躺回去。”
秦书炀还在揉着他腰,越揉越酸。
贺光徊拍拍秦书炀的胳膊制止道:“别弄了,一会还得下楼吃饭呢。”
现在腰后有靠枕有靠背贺光徊怎么难受起码还能靠着,尽管弓着腰的这个姿势看起来不太体面,有些颓败,一会下楼当着那么多人面贺光徊就不好这么坐没坐相。
继续按下去肌肉确实会没那么僵,但按摩过后身体需要缓一阵才能好,那段时间里贺光徊要想坐直身体会觉得更疼更难受。
“按开了才会舒服点。”秦书炀没停手,只是力气减小一些,他好笑地抬头看向贺光徊,“怎么?怕一会坐没坐相别人不喜欢?”
脸上浮起一点不自然的红晕,贺光徊视线飘忽,过了好几秒才小声咕哝:“知道还问,怎么那么喜欢揭人老底,哪儿学的坏毛病?”
挺多时候秦书炀其实不太能理解贺光徊到底哪来的那么多小心思,这种在家人面前也要端着的奇怪心理在他成长的环境里压根就不可能存在。
理解不了不妨碍他喜欢贺光徊,所以在别人眼里贺光徊这样算得上“作”,在秦书炀这也能带着八百层滤镜转换成是“可爱”。
他笑着把手往下挪,不轻不重地捏了下贺光徊的屁股,故意逗贺光徊:“那怎么办,一会没靠的坐不住。要不坐我腿上?”
贺光徊瞬间错愕地瞪大眼,随即又羞又恼地推了下秦书炀,“你今天是不是没睡醒?怎么净说胡话?”
不过也得感谢贺光徊家里规训了二十来年的规矩感,导致贺光徊再气再急骂出口的话听起来也像在撒娇。
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像只炸着软毛的小猫。
腰后的肌肉稍微软下来一点,楼下也传来叫唤吃饭的声音,秦书炀停下手站起来一点,双手插进贺光徊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不坐我腿上,那我抱你下去成不成?”
其实哪需要贺光徊考虑这种小问题,餐厅里早就有人帮他把硬邦邦的餐椅换成了舒服的单人沙发。
贺蕴坐在一旁的儿童座椅,小肉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见着秦书炀抱着贺光徊下来就急吼吼地挥着手喊:“爸爸快来!这个虾虾很好吃!”
七天假期一晃而过,第六天回到家贺光徊倦得躺在床上都还觉得累得慌。
回家路上飘起来一点毛毛雨,车开得不是那么顺利。
本就不短的路程因为下雨时间再度被拉长,贺光徊坐得有点晕车。
尽管这次没吐,但现在整个人还是有点飘在半空中的感觉。
眼睛半闭着,怎么都睡不着。
这段时间这种感觉很强烈,自打不太需要自己亲自行走后身体和灵魂就慢慢割裂开。
很多个疲倦的下午或夜晚都是这样,明明身上僵硬坠痛,思绪却活跃得一会一个画面。
前一秒还在回忆镜头里拍摄下来的美景,下一秒出现在脑海里的又变成了自己被妥帖照顾的画面。
仔细想想,其实这一生足够幸运,可以拥有太多人不同表达方式的爱。所以到今天为止,贺光徊也没过多的觉得有什么不满。
遗憾固然有,可是这些带着尖锐利刺的遗憾又被爱紧紧地裹住。
即使在他生命里重重碾过,也没给他留下太血淋淋的伤害。
生活实在太好了,家人很好,爱人也很好。
如果能不喝中药就更好了。
贺光徊听见门口有响动,努力地睁开眼朝门外看去。
他轻声问站在门口满脸窘相的秦书炀:“又要喝中药了吗?”
心里没打算拒绝,甚至已经做好了要被扶起来的准备。
“我没弄,”秦书炀摇摇头,宽慰道:“再歇一天。”
贺光徊莫名地松了口气,随即疑惑地问秦书炀:“那炀炀你怎么了?不高兴?”
秦书炀走了进来坐到床边,满是不舍地摸贺光徊的脸。
“小光,对不起。”他歉疚地垂着眼,灯光将他的脸一分为二,阴影那侧很暗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难过,“我又没办法在家照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