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漂泊我此生恁多情>第164章

  随后几日间,戍王目盼心思,企而望归,终于在某日夜里迎回了兰汀。

  一老一少经年久别,蓦地里相见,都是感慨万千。兰汀满面皱纹,脊背佝偻,兼之十数载服刑苦役,风霜艰难,早已不复当年面貌。戍王历经无数生死考验,也不再是昔年养尊处优的纤弱少年。两人相顾片刻,便紧紧拥在一起,忍不住涕泪交纵。

  兰汀在戍王肩头轻轻一推,说道:“快,带我去见那位公子。”

  戍王也正要解心中疑团,忙搀扶兰汀来至木惜迟所居的厢房。

  两人来至门外,兰汀颤抖着以手扣门。七妹开了,见戍王搀着个老婆子站在那里,那婆子泪光莹然,全身抖颤,似乎十分激动。

  兰汀看着七妹,开口说道:“姑娘,我是你家公子的故旧。求你让我见见公子罢!”

  七妹正要赶他们走。屋里一人扬声道:“什么人在那儿?”

  只听见这么一声儿,兰汀忍不住双手掩面,那泪水便夺眶而出。七妹朝屋内瞧一眼,忙丢下二人赶了过去。戍王便搀兰汀走进。七妹也搀着木惜迟走来。

  四人觌面。兰汀扑通一声跪倒,泣道:“公子,公子,真的是你……公子,我是兰汀,我是兰汀啊……”

  木惜迟在交出荷包那一刻便料知重逢之日不远,因而并未十分惊诧。微微欠身扶住兰汀肩膀,立时觉出对方身衰体弱,忍不住一阵心酸。

  “兰汀,好丫头,快起来。”

  戍王本猜测木惜迟系兰汀亲缘,许是子侄一辈。今听木惜迟反称呼兰汀作“丫头”,不禁大为疑惑。

  木惜迟令兰汀坐下说话,兰汀连称不敢,再四说之,方在一张小杌子上告了坐,含泪说道:“万万想不到公子竟还在人世,而今容华正茂,奴婢却皤然老妪了。”

  木惜迟只淡淡说自己非凡俗中人,因而得以如此。

  兰汀又道:“那年端王篡位夺权,朝廷内外血流成河。殿下身边的故人一个不留,均被处决。殿下假意以奴婢犯错为由将奴婢逐出皇城,发配到夫子岭修建栈道,那老贼信以为真,奴婢这才活了下来。”

  一面说一面瞧着站在身后的戍王,眼中充满慈爱。

  “兰姨,”戍王道,“这……这位尊长是谁?您告诉我罢。”

  “傻孩子。”兰汀轻抚他手臂道,“他是先皇的绾鳍公子。小时候夜夜抱着你睡觉说故事。你病了,他牵肠挂肚,给你喂汤喂药。你爱吃什么,不爱什么,没人比公子知道得清楚。你无论高兴了,害怕了,口里叫着的哪里有别个,只有公子一人。怎么你如今竟认不出了?”

  戍王一听之下,全身的骨头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般,心里一个声音说道:“他是爹爹!他竟是爹爹!”

  此刻再看木惜迟面貌,只见他双目虽给白绢覆盖,可下半张脸越看却越觉熟悉,一时间无数幼年的回忆纷至沓来,孺慕之情陡起,直将他一颗心填的满满的。

  兰汀扯一扯他袖子,“殿下,怎么还愣着,不给公子磕头?”

  戍王忙醒悟过来,跪下给木惜迟连磕了三个头。

  “昱儿,过来。”

  听木惜迟呼唤,戍王忙一步跨到跟前,跪在木惜迟脚边,“是您,真的是您!孩儿想您想的好苦。孩儿长大了……孩儿长大了……”说着泪如倾盆。

  “你受苦了……” 木惜迟伸过手去。戍王一把握住,轻轻放在自己脸颊上抚摸。

  因着南壑殊的缘故,木惜迟一度厌恨了戍王,今与其相认,听他动情言语,竟从心底汩汩涌起无限温情,深觉恋恋难舍。

  “端王蓄谋已久,先皇既已暴毙,他便立即伪制遗诏,发动宫变,挟持了殿下,迫殿下率百官拥他登基。其时殿下年幼,深陷丧父之痛,同时遭那老贼胁迫软禁,惶惶而不可终日。老贼篡位后以迅雷之势剪除朝中所有拥趸殿下之人,立意要令殿下孤立无援,再施毒手。”

  兰汀既与木惜迟重逢,忍不住将过去的事都说给他知道。

  戍王一面跟着听,一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木惜迟,仿佛自己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将兰汀所述说的事又再次经历一遍。霎时间满心苦闷委屈爆发出来。他原跪着,木惜迟坐在床沿,他便扑进怀里放声悲哭。

  兰汀心酸不已,抚着他肩背道:“殿下别伤心,我们都在……”她越是这样说,戍王哭得越凶。直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渐渐止息。

  戍王仰头望着木惜迟,“孩儿在这玉塘关困了十数年,风霜苦寒、大劫小难都渡过了,也算有惊无险。再想不到能与您和兰姨在这儿团聚。孩儿一生之中从没今日这般高兴。孩儿往后要好好儿尽孝,守着您和兰姨。什么皇位,什么复仇,孩儿也不去想了……”

  未等说完,木惜迟登时放下脸来,“怎么这般没出息!端王将你欺侮至此,你竟想一笔勾销!你守着我们,又能有什么作为了!”

  见木惜迟动了怒,戍王连哭也不敢哭了。

  兰汀见状,忙劝道:“公子不必生气,殿下见了咱们,高兴坏了,一时糊涂才说了孩子话。”

  又向戍王道:“殿下快休如此,便不为你自己,单为了公子以后不用在边塞受苦,这皇位你也要夺回来啊。”

  戍王听了,当即醒悟,伏在木惜迟腿上连连告罪。

  木惜迟方才因想到自己身上,一时忘情,说了那些重话。此刻也十分后悔。见戍王既已醒悟,便不再苛责。

  兰汀这才又放心,仍承着前话追溯往事。

  戍王恐兰汀劳累着,轻声提醒道:“兰姨,这些今后再说不迟,我已预备下寝房,还是先歇一歇罢。”

  木惜迟明白他心意,也说道:“是啊兰汀,夜深了,你如今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大好,连日来舟车辛苦,该去养养神了。”

  兰汀听说,也觉身上乏倦。却仍笑着道:“奴婢不累,奴婢还要服侍公子呢。”

  “嗳,”木惜迟摆摆手道,“且不用你。何况我还有七妹在。”

  戍王道:“七妹一个人怎么够。孩儿到镇上买几个丫头来服侍您。”

  木惜迟连说不必。

  戍王本想留下,可架不住木惜迟一再催促他去歇息,于是只好在将兰汀送至寝房后,自己也回屋了。虽如此,仍是打发厨房收拾出一桌精致小菜儿给送了过去,说是给木惜迟垫腹,吃饱了好睡得香甜。

  木惜迟感念他一番孝心,不忍推辞,只说摆着,却不用。

  不多时,戍王去而复返,亲自捧着汤碗跪在榻前。

  木惜迟说他:“都后半夜了,还不去睡觉,又来做什么?”

  戍王柔声道:“您连日来不肯吃东西,孩儿坐卧难安!”

  木惜迟摇摇头:“我没胃口。何况我即便一月不吃饭也不打紧。别瞎操心了。”

  戍王低下头去,“那么孩儿陪着您,打今儿起也不吃东西。”

  “胡闹,”木惜迟低低呵斥一声,“想把自个儿活活饿死么!不吃饭,你哪来的气力拉弓射箭,骑马杀敌!”

  戍王声音放得更软,恳求道:“那么您就当疼孩儿,用一些菜馔。孩儿也就放心,也能吃得香甜了。”

  木惜迟被他缠不过,只得就他的手用了一调羹汤。入口竟觉鲜甜,十分受用。

  “罢了,你放着罢,我自己慢慢地用。”

  戍王却不动。木惜迟被弄得哭笑不得,推他道:“知道你孝心虔,可你在这儿拘束着,我总不自在。不如快回房去,横竖有七妹伺候,委屈不着我的。”

  戍王听了,这才起身,“那么孩儿告退。”说毕,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等人都离开,叶重阳现出真身,跑到饭桌前,双眼大放异光。

  “你这狗儿子肉麻兮兮,张罗的菜倒是不错,你瞅瞅这酱鸭子的成色多鲜亮,啧啧啧,军营里难免粗糙些,这可算下大功夫了。”

  叶重阳吃准了木惜迟的心,见他不吭声,走过去戳戳他,笑道:“怎么着,得了个又乖又孝顺的便宜儿子,心窝里头暖烘烘的罢。”

  木惜迟没好气地荡开他手,别过去不理。

  叶重阳见状笑得更欢,“什么‘你不吃,孩儿就不吃,孩儿陪着一起挨饿……’,这些词儿可太好使了。要论哄老父开心,还得靠便宜儿子,一掉泪儿,一撒娇儿,铁石心肠都能化了。”说着搛一块鸭肉放进嘴里,斜眼笑觑着木惜迟。

  叶重阳深知木惜迟重情,但凡真心相待的人,他都不忍心冷漠视之。更别提这个戍王一来渊源颇深,二来太会缠人,且知悉木惜迟身份前后,态度差异竟如此之大。头先仿似一匹恶狼,动不动就亮出獠牙唬人。不出几日竟一下变成个狗儿子,“孩儿”长,“孩儿”短,又哭又笑惹人心疼。换了谁不迷糊!

  “罢了,”果然,木惜迟叹口气,走来坐在桌边,“从前在无念境,总没闻见荤腥。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叶重阳笑道:“我也只好陪席了。”

  木惜迟道:“别吃了脆的说酥话儿。我用你陪么!”

  叶重阳道:“罢罢,算我说错了。那么绾鳍少爷准小的借借光儿总使得罢?”

  一句话戳了木惜迟的心,端碗的手一僵,默了默,说道:“那两个字从此后不必提。还依你从前那么叫我罢。”

  叶重阳闻言吐吐舌头,不再吭声。

  此后戍王命麾下诸将礼敬木惜迟,一律以“先生”呼之,谁敢轻疏,军棍伺候。他自己则口称“亚父”,日日晨昏定省,十分勤谨。疯胡子一干人见状,都颇感意外。

  对木惜迟于军务上的垂问,戍王也不再隐瞒掩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遇到看法相投时,戍王的那份开心得意简直溢于言表。偶尔意见相左,他往往对木惜迟千依百顺,绝不固执己见。

  麾下兵将几乎从没见过戍王笑,更别提还像个孩子似的大笑,一时间更加摸不着头脑。

  木惜迟对戍王“先除外侮,后平内乱”的策略十分赞赏,夸他能谋善断,见识过人。并一心佐助他抵御岐国的进犯。

  戍王整个人由内而外都焕然一新,精神高昂振奋,再加上木惜迟的指点,如今对付岐兵的袭扰可谓易如反掌。

  某日对谈时,木惜迟向他道:“总是这般敌攻我守,太也被动。真不知何时才能完成你‘先除外侮’的志愿。此项不了,‘后平内乱’又从何谈起!”

  戍王忙问:“亚父以为如何?”

  木惜迟道:“岐国屡屡进犯,实在难缠。昱儿,我要你领兵越过玉塘关,一路南攻,直捣岐国皇都,永除后患!”

  戍王听了,忍不住面露颓丧。木惜迟不见他回应,忙问怎么了。

  戍王收敛心神,勉强道:“孩儿谨遵亚父之命。”

  木惜迟听出他话里的异状,问他:“你不敢么?”

  戍王只得如实道:“不,孩儿绝非不敢,只是……只是囿于敌众我寡,短时抵御尚可,长途征战却不免后劲乏力。”

  木惜迟听了,冷笑一声道:“原来为这个,你且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倒是你自己武艺欠缺,这几日却要加紧习练了。”

  戍王忙答应着。

  “先前你同部下在校场过招。我听声音就知道你兵刃使得骁勇有余,而灵动不够。”说着起身踱步,戍王则躬身在侧,伸一臂给他挽扶。“你这个打法,十分消耗体力不说,一旦遇到多人围攻,便立即捉襟见肘,危及性命。”

  接着又提了些他调兵遣将上的不足,半日不听见他答话,只道是说重了。“我挑剔你的弊病,你因此心里不乐,是也不是?”

  戍王忙道:“不不,孩儿绝没有那个意思。孩儿只是心急自己没用,难怪岐国的兵将不怕,敢屡屡来犯。”

  木惜迟莞尔道,“昱儿怎会没用,昱儿已经好了不起了!”

  戍王闻言喜不自禁,“真的么?亚父觉得孩儿了不起么?”

  木惜迟微微点头,随即敛了笑意,又问:“你父皇武艺精湛,他就没有指点你么?”

  戍王苦笑,“孩儿自小顽皮,因此父皇不喜欢孩儿。往日里话也不常说得,更别提指点武艺了。”

  木惜迟听出他话里的委屈和落寞,说道:“不是你顽皮,你父皇是那样的性子,与你无干。”

  戍王展颜,道:“是,孩儿知道了。唔……这月初十是父皇的忌日,孩儿虽不能亲至帝陵,却还是要去近郊设坛祭拜的。到时,孩儿陪着亚父一起……”

  话没说完,木惜迟猛地甩开他手,说道:“不必了,你自己去罢。”

  戍王一惊,只当是自己侍奉得不合意,忙要认错。可木惜迟一径前走,脚程奇快,根本不等他。七妹从背后鬼魅一般窜出,嗖的就跟了上去,取代了他原先的位置,扶着木惜迟远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