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铨——”小皇帝回头道,“你可听见?”
魏铨忙答道:“奴才听得真真儿的,是漆公子的声音。哎唷唷,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呐……”
不等说完,小皇帝寒声道:“皇后,将人交出来。”
皇后咬了咬唇,坚称宫内并无一个外人。
“搜宫!”小皇帝一声令下,身后涌出两队侍卫,分从东西两路直扑各个屋舍而去。
不多时便有人高声道:“这里有个暗门,快打开来。”
又片刻工夫,人来报:“禀陛下,西暖阁内有一暗门,通往一间密室,臣等不敢擅入,请陛下降旨。”
正说着,小皇帝已大踏步往西暖阁去了。
一进入暗室,便禁不住悚然心惊。整间屋子并无一扇窗户,其间刑具刑架森森林列。几个太监跪在地上,抖衣而颤。
他们身后,似有个人微微喘吟。小皇帝忙冲过去,只见木惜迟倒在地上,鬓发、衣衫俱已凌乱不堪,嘴角淌着血,十根手指都粗肿似萝卜一般,眼肿如桃儿,欲睁睁不开,要阖阖不上。
“陛下……”木惜迟口中虚弱地喊了一声,“救命……”
接着吐出几口血沫,晕了过去。
小皇帝颤抖着扶起木惜迟的脑袋,轻声叫道:“漆迟,醒醒,醒醒……”
可人已昏厥,死活不知,哪还能给半字回应。小皇帝将身上龙袍脱下,裹住木惜迟,打横抱起就往外冲去。皇后见人从里间出来,赶着哭央:“陛下,陛下……”
小皇帝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宣御医,将太医院御医统统给孤叫来——”
魏铨早已派人去请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太医俱已聚齐在皇后寝室内。
郑通往凤榻上一看,面露不忍之色。
这不就是个死人了么……
怎奈陛下立逼着硬要救活,也只得拿死马当活马医了。
郑通刚把手搭在木惜迟脉上,便被一股雄浑之力给顶,撞得指头发麻。郑通以为自己诊错了,忙凝神细察。
不多久,郑院判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手竟开始一下一下敲着节拍。又过一会儿,头也跟着一点一点。若不是他跪着,估摸脚也要动起来了。
不用说,某人又得意忘形地默默演起了锣鼓戏。不由在心中呐喊道:“失策失策,大意大意,竟忘了给脉搏作假……”
魏铨觑着郑通,又瞅一眼小皇帝,心急火燎地问:“究竟怎样,郑大人你倒是说话呀!”
郑通这才警醒,忙赶着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公子身体康健,只需稍稍调养便可痊愈。”
小皇帝:“此话当真?”
郑通:“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小皇帝:“既无事,何以昏睡不醒?”
郑通:“估摸是……累着了……”
敲锣打鼓多累人呐!
最后郑通还是给木惜迟开了几副补药,无非人参之类,合计着这些东西常人服用也无害处,总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木惜迟在床上听着御医说话,如芒在背,生怕再说下去就要暴露。忙醒转过来,虚虚地喊了声“陛下——”
小皇帝立刻将御医撇在一边,扑到床头看他。
“没事了。孤在这里。不要怕。”
木惜迟抽一抽鼻子,挤出两滴眼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我这是在做梦么?”
木惜迟看过那么多人间话本儿,最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讨得怜惜。只听他声情并茂,层层递进,将所有名场面、名台词都走了一遍,果惹得小皇帝心疼不已,很快就五迷三道,七荤八素。
小皇帝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想要触碰却不忍。木惜迟解开衣裳,握住小皇帝的手去摸自己心口上那被烙铁烙出的创口,小皇帝还没碰到,他就“嘶嘶”地倒吸气,把个小皇帝唬得动也不敢动一下。
“怕是去不掉,要留下疤了。” 小皇帝长长的羽睫垂着,看不清神色。
“去不掉便去不掉,陛下会嫌弃我么?”
“自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难道我这里还给第二个人看么?”
小皇帝不说话,似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半晌才道:“你自己不会难过么?”
“难过什么呀?有什么可难过的?陛下往后想摸我身上,就拣好的地儿摸,省得拉伤了您的手。”
小皇帝已面红耳赤,无话应答。又坐了一坐便说下一句“好好休养”就走了。
然而小皇帝也没有走远,只是来到了正堂。皇后一直跪在此处戴罪。
小皇帝经过跪着的皇后身边,坐于上首,冷冷问道:“皇后,你可知罪?”
皇后不答,只嘤嘤哭泣。
“为何如此狠毒,在你的宫内滥施酷刑?那些刑具从何而来,有多少人遭到你的毒手?”
皇后边泣边道:“回陛下的话,那间刑室,只为管教宫人所设,究竟也未曾用过几次……”
小皇帝冷着面庞,愠怒道:“漆迟乃功臣之后,于我大褚有恩,你身为大褚皇后,岂能如此折辱于他?他又犯了什么错?”
皇后声泪俱下,断断续续道:“臣……臣妾听闻漆迟其人在宫内目无君上,肆意妄为,便命人拘来训教一二……”
“是么。”小皇帝忍不住咬牙道,“既是如此,乃光明正大,为何孤来时,你又谎称宫内无一个外人?你故意欺瞒,究竟意欲何为?”
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过了好半晌,忽然爆发出悲惨的哭声,乃说道:“事已至此,臣妾不敢隐瞒陛下……”
小皇帝反而疑惑了,忙问因由。
只听说道:“陛下,臣妾本要训诫漆迟,令他知礼守法,好好儿效忠陛下。又碍着他是功臣之后,顾全他的颜面。便遣退了左右宫人。哪知此人一来到臣妾宫中,便对臣妾言语调戏。臣妾听不过,命他住口。谁知他竟趁着在场无人,唯有臣妾与一个贴身侍女,便上来对臣妾动手动脚……臣妾……臣妾羞愧无已,险遭他淫辱……陛下若不信,可以问夏蝉,她是跟在臣妾身边的……”
便有个宫女哆哆嗦嗦爬近前来,惨白着脸跪启道:“娘娘……娘娘所言不虚,是那漆迟色胆包天……”
未待说完,小皇帝暴呵一声:“够了——”
从未见过天子动怒至厮,阶下主仆两个俱唬得一惊。
“纵是撒谎,也不该编篡得这般离奇!”小皇帝深吸一口气,竭力抑制住怒火,“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孤不欲令天下人认为孤的皇后竟是这般狠毒之辈,且满口谎言,毫无愧色。你,自行幽禁宫中思过,无召不得擅出。若有下次,孤决不轻饶。”
皇后此刻跪伏在地上,已颜色萎败,纵有百般心计亦不敢再施展。
另一边,自小皇帝一走,木惜迟就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地。把身边服侍的丫头都唬的一展眼。
木惜迟见这一个个小美人儿守着自己哭肿了双眼,好不可怜见的。忙安慰她们道:“我根本没事,那都是我装出来吓唬他们的,你们看我可像有事的样子么。”
一个丫头脸上尤挂着泪珠儿,上前几步觑着他瞧,“公子,你真的没事?”
木惜迟:“可不是没事儿么。我呀可是练过的,我师父多厉害啊,把我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那什么拶刑,那夹板儿夹在手指头上就跟蚂蚁的小钳子似的,一点儿不疼,反倒痒得紧,我险些要笑出声了,好容易才忍住了,你是不知道就那种玩意儿,我两根手指能给捏成粉末儿。”
丫头被他逗得咯咯娇笑,“公子好坏,害得奴婢们担心。”
木惜迟心里软一软,捏着丫头的脸蛋儿道:“对不住你了,从前我家里也有个服侍我的丫头,和你一般水灵,也老爱为我哭鼻子。”
丫头终究不信他说的,认为他在强撑,想把他按回床上歇着,结果脸色忽然一变,血色倏地退去,惨白着脸跪在地上。
木惜迟回头一看,小皇帝赫然立在门口,正看着他。
木惜迟浑身一激灵,忙捂着额角,柔柔弱弱倒在地上,一面还气若游丝地道:“陛下……哦陛下……奴才快活不成了罢,不要……不要责罚皇后娘娘了……”
装了半天,见没动静,张开一只眼瞧一瞧,小皇帝已来至跟前,正绷着脸低头瞅他。
木惜迟艰难地将手臂挪过去,碰了碰小皇帝的袍角,可怜巴巴地道,“奴才这双手,大概是废掉了……”
小皇帝说:“都伤成这样,不能要了。干脆剁了制成卤味。”
木惜迟扁扁嘴,一下子站了起来。小皇帝的视线随着他起来,神色却一点点变得心疼,“你真没事么?”
“有事。”
小皇帝看着他。明明又心疼又焦急,却拼命忍耐。
木惜迟:“人家心里有事,陛下都不陪着人家。”
一边魏铨笑道,“公子可冤枉陛下了,陛下方才已惩处了皇后娘娘,未有片刻耽搁就又来看望公子,生恐扰了公子休息,未曾进来,只叫了丫鬟问话,听见公子醒了这才匆匆赶来……”
刚说到这里,被小皇帝气急败坏地打断,“与他说这些做什么!”
魏铨垂首应了句喏,便不敢再吭声。
小皇帝微一扬手,魏铨便领着众人退出。
先前被木惜迟捏脸的那丫头极灵透,也便退出去倒茶。
小皇帝拉了木惜迟到身边,后者嬉皮笑脸紧挨着坐在床上。小皇帝斜睨着他半晌不说话,木惜迟这才又局促地起身,走下地来,准备跪下,被小皇帝又一把拉在身边坐下。
木惜迟心说,师父这别扭劲儿还真是孩子气。
小皇帝看了看他的手,又托起他一条腿放在自己腿上架着,拉起裤管来瞧,“你说你没事,可这看着并不像没事啊。”
木惜迟抿嘴而笑,“肉身凡胎受了伤岂能立刻就好了呢,我方才看兰丫头哭得可怜,只好哄她说我没事。”
小皇帝嗤笑:“你倒是会怜香惜玉。”
“咦?”木惜迟立起耳朵,“陛下吃醋啦?”
小皇帝又板下脸孔,“你不是随着你师父修习,很厉害的么。”
木惜迟只是嘻嘻而笑。
小皇帝叹口气,“往后你不要去招惹皇后。”
木惜迟纳闷儿,“陛下,您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怎么还怕起老婆了?”
小皇帝面上一怔,扭过脸去。
木惜迟立刻知道自己失言,忙打岔道:“陛下一定是个好夫君,所以敬爱皇后,并不是怕她,对么?”
小皇帝却不发一言,半晌才说道:“你是功勋之后,大褚自孤到平民,都感戴你一家为国牺牲。唯有皇后一党,你万务小心。能可避着。”
这时,木惜迟的丫头奉茶进来,听了这句话,便跪下启道,“陛下容禀。”
小皇帝:“你讲。”
丫头道:“我家公子并没有去招惹皇后娘娘,是娘娘雷嗔电怒地来,给公子扣了好些罪名,立刻就拉去用刑,奴婢拼死逃出来报给魏总管,这才抢出公子一条命来。若非如此,公子恐怕……”
说到这里便哽咽住,低头拭泪。
小皇帝道:“我记得你,前次漆迟病了,也是你赶到南书房报信的。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答:“回陛下,奴婢名叫兰汀。”
小皇帝点点头,“兰汀,你是忠仆,好好看顾你家公子,来日孤绝不亏待你。”
兰汀磕头叩谢毕,退了出去。
这里木惜迟立刻黏在小皇帝身上,“陛下近来可还梦魇么?”
小皇帝道:“偶然有之。”
“陛下今晚歇宿在我这里吧。”
“不可。”
“那我去陛下的寝宫。”
“不可。”
“待到清早我自己悄悄地回来,管保不令人发觉……”
还没说完,小皇帝又是——不可。
小皇帝说不可,那就是不可。如今木惜迟不敢也无需像先前那样死皮赖脸了。于是又腻歪了一阵儿,仍放小皇帝回去了。
等室内无别人,木惜迟清了清嗓子,说道:“还不现身么?”
“哈哈哈哈……”只见忽然凭空乍现一人,紫衣翩跹,笑涡融融。
“花影大哥。许久不见了。” 木惜迟欢喜非常。
“你个小东西倒是在人间快乐得紧。”一面说,一面花影已坐在他榻上,翘着脚看他。
木惜迟走去斟了一盏茶,亲自奉上,“适才皇后宫中,多谢花影哥暗中报信。”
花影接了茶,笑道:“举手之劳,好说好说。也亏你自己戏演的真。”
木惜迟噗嗤一乐,又笑问:“家中还好罢?苔痕,飞电他们都好么?”
花影道:“那两个傻子天天都很欢乐,好的不得了。”
木惜迟日日闷在深宫里,许久没有这般口齿轻快地谈过天,便拉着花影说长说短。不一时又皱眉垂首,十分为难的样子。
花影便问:“又怎么了,都这样了,你还不知足?”
“不是……”接着便将小皇帝梦魇的事情说了。
花影道:“这有何难办,既然梦魇,那就不要睡觉。你看他一月不睡,再来还魇不魇了。”
木惜迟:“……”
“等师父他老人家劫满归境,我就将你这好主意给他说道说道。”
花影瞪他一眼。
木惜迟忙又软下脸道:“花影哥,师父梦魇,我真的好心疼。”
花影:“可我也没有办法啦。”
木惜迟:“有的,有的。现有一人能治这个病,你就受累走一趟,请了他来,何如?”
这日一早,木惜迟忽被人梦中搡醒,只见一人立在床头,满面怒色瞪着自己。一身天青色长衫,轻裳缓带。手里呼呼扇着一把折扇。
木惜迟喜得跳起来,“叶掌门你早。花影哥好快的腿脚。”
叶重阳阴沉着脸孔,“好家伙,你让花影去给我传话,你怎么不亲自血洗了我菩提道得了!”
木惜迟明知会如此,却佯装惊讶道:“怎么你们打架了?”
“打架?”叶重阳冷笑一声,“我猜他所以同意帮你跑腿,就是借这个名目找我打架的。你快说寻我来什么鸟事!”
木惜迟嘿嘿陪笑道:“花影同你说了师父携我来凡间避劫的事了罢?”
“嗯,”叶重阳绷着脸,“刺一剑说一个字,是这么说的。”
木惜迟尴尬一笑,“小皇帝总是梦魇,他年纪小,整宿睡不好觉只怕就长不好了,你那里有什么好丹药么?”
叶重阳:“我可以赠你一瓶药,管保吃了后伸腿闭眼,睡着后如尸体一般。”
木惜迟忙问:“什么药?”
“鹤顶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