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腿呢？！”
林逸时常面无表情，甫一生气面部就显得尤其狰狞。零不甚在意的摸了摸小腿，断腿的是自己，他不知道林逸起什么劲，那样子像是为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林逸见他没心没肺到了如斯地步，一时心如死灰，只扒着他的裤腿查看伤势。他哆嗦着手指，费了些力气才将花样繁杂的鞋带解开，又忙不迭的扯出塞在皮靴中的裤脚。往上推了一小段后，他就看到了一截金属质感的假肢。林逸鼓着眼睛，不死心地把裤管卷了又卷，但裤腿卡在了硬邦邦的小腿处，不肯再往上挪动一分一毫。
零垂下眼睫，见林逸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忧心，便伸出指甲往布料上一划，很是大方的将自己的假肢展示了出来。
紫红色的金属被灯光映的颜色更深，乍一看像是在腿上糊了一层粘稠的血浆。林逸顺着小腿摸上去，到膝盖关节处略微停顿，他吸了口气，直到摸到大腿根的衔接处时，才把这口气缓缓吐出。
腿根的皮肉紧紧包覆在机械假肢外头，似乎是意识到这东西不属于自身，于是堪堪刹住脚步，不再往下生长。
不得不说这是一条做工完美的假肢，线条流畅，关节灵活，如果不是触碰到，林逸根本没有发觉零断了一条腿。
“Shit！安德烈这个狗娘养的！”
正常假肢都会设计承筒，像榫卯结构一样连接断腿和假肢，而安德烈直接将假肢焊在了零的腿骨上。不难想象，镶嵌在假肢内助力的，八成是一根光秃秃的腿骨。
这已经不单单是违背人道主义，这简直就是来自于地狱的酷刑。
即使看着，林逸都替零害疼，他不知道零这一路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你不疼吗？”
当然是疼的，尤其是在腿骨生长时，骨头嵌入机械之中，电流窜进身体，像是炸出了一朵朵冰花。那种滋味，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可渐渐的就麻木了，他只是一台杀人机器，任何身体感受都和他的情感一样，不值一提。
零捉住林逸的手，定定地看着林逸，轻轻摇了摇头。
“机械假肢抑制了你的再生能力，得找个地方把假肢拿掉。”
零皱了下眉，“不需要。”
林逸以为他是在害怕，立刻做出担保，“你不用担心，先前你断过一条胳膊，很快便生长出来了。在你不能行动的期间，我会照顾你的。”
“你照顾我？”
林逸知道自己的话多少有点不可信，可他也是发自肺腑的想帮助零，“这个地方自然不行，你听我的，我们回军队，那里有条件给你做手术，我也能试着找回你的记忆……”
话音刚落，脚下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林逸反手抓住零，就见墙壁上的齑粉扑簌簌掉落下来，头顶的一盏小灯更是发了羊癫疯，将两人的影子晃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
“零……好、好像是轰炸……”
林逸被灰蒙蒙的墙粉撒了一头一脸，他自混乱中找到零的一条胳膊，将其紧紧抱在怀里，还不忘心中大业，“安德烈要是找不到你能把这地方夷为平地，我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零两只眼睛直勾勾的，逮着林逸的话头问，“为什么你想让我找回记忆？”
“……啊？”
林逸一怔，为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
“休斯、亚尔维斯、安德烈……他们没有一个人希望我变回原样，除了你。”
林逸都被他说懵了，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思路，“他们……他们还要利用你，当然不希望你恢复……”
“那你呢？”
“我？”
“你不是在利用我吗？”
看着近在咫尺的红瞳，林逸答不上来，答不上来才是最大的问题。可这种关头是容不得零再犯驴病的，他老鹰擒小鸡似的擒着零的胳膊往外拖，“你别跟我犟，我们先出去！”
“我不想回去，至少现在，我感觉好极了。”
林逸一手拉着他走，一手顶在头上遮挡碎石子，觉着自己简直领着个大号男童，“被追杀，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受伤了都不能处理……我们就跟下水道的耗子一样四处逃窜，你和我说你感觉好极了？”
听他如此说，大号男童把手一甩，目光直直看进林逸形状温婉却包含怨怼的眼睛，“至少，我感觉自己活着。除了杀戮与被杀，我什么也不用想，我喜欢血，喜欢尸体，喜欢这些鲜活的刺激，这种感觉很好，我不回去。”
林逸怔忡地看着他，其实在沙土的阻隔下，他看的也不是很清楚，但零直白的语气让他的心脏一阵阵绞痛。如果现在是活着，那之前都算什么？难道零和他在一起，一直是生不如死吗？
他的嘴唇一下失去了颜色，平直的睫毛上挑着尘土，神情悲伤的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跟零计较，他失去了记忆，就跟曾经的自己一样不可理喻。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零是找准了他感情的缺口，用言语的利剑往他失去保护的心口猛扎。
这痛苦真是无以复加，林逸被抽干了力气般，委顿着等待心脏复苏。几个深呼吸后，他活络了一些，重新拉起零的手，像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父亲，“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但我们总得先出去——”
还没走出三步，地面中央毫无预兆的裂开了几道鸿沟。林逸脚底一空，嘴里的话打着滑发完最后一个音，身子就坠了下去。
睁眼是大片湿润的泥土，里头还有肉乎乎的虫子蠕动着身躯。
“抓紧我！”
林逸收回黏在虫子上的目光，低头才发现零的手臂正穿过腋下搂紧了他，而他悠悠晃荡着的双脚下，是一条阴暗潮湿的隧道。挖掘声从隧道深处传来，热风携带着霉味，一股股扑到他们的脸上。
林逸的脸上空白了一阵，根本不是军队的轰炸，而是有人在他们的脚底下挖地下迷宫！这么变态的嗜好……除了安德烈还能有谁。
“你先把我甩上去！”他朝头顶的零喊了一句，零没有出声，闭目做了个深呼吸。林逸只觉身体向上移动了三四公分，接着又是一阵剧烈摇晃，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零？你还好吗？”
零一手抱着林逸，另一只手五指全插在石头缝里，头顶的裂缝口还探出了两根乌糟糟的獠牙，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处境和“好”字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他轻而快地问道：“上面有异兽，你能解决吗？”
这可把林逸问住了，让他自己解决一头异兽，这怎么可能，这是万万不能够！
身体又下滑了几分，血从指尖不断往下淌，石头变得湿漉漉的，零快抓不住了。他不给林逸思考的时间，一个用力，林逸的身体腾空飞起。他看见那张讶异的脸庞在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头顶张开一张血盆大口，朝着林逸腾飞的身体而去。
“Fcuk！！”
林逸大骂一句，强行在空中扭转身躯，正好瞧清了这是一头巨大无比的变异蛤蟆。蛤蟆的獠牙险伶伶擦过他的大腿，落地后他在蛤蟆的两只眼睛间滚了个来回，翻身正好趴在了蛤蟆头顶。
这蛤蟆也不知是从何处钻出来的，身上粘液淋漓，林逸滚了一遭后简直要溺毙在其中了。他揩去口鼻处的粘液，才得以重新呼吸。稳住身躯后，他朝裂缝处的零看去，就见裂口边缘徘徊着两头变异鬣狗，正对着零龇牙咧嘴，想来是跟着身下的蛤蟆一同闯进来的。
由于皮糙肉厚，蛤蟆一时察觉不到跳蚤般攀附在头顶的林逸，只把两只前爪搭在裂缝口，学了鬣狗的姿势，对着零发功使劲。它硕大的头颅吭哧吭哧往前倾，肥硕的舌头迟缓地探出嘴巴，涎液噼里啪啦往下砸，给零来了一场酣畅的洗礼。
林逸看的胃里翻天倒地，好在这糟心东西恶心归恶心，动作却迟缓愚笨，没什么实质性的杀伤力。棘手的是那两条鬣狗，大有一跃而起扑向零的架势。
林逸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出声提醒零地面上的状况，就听得背后一声冷哼。
“可算是找到了，你可躲的真好啊，博士。”
没有回头的时间，后脑勺就顶上了一管枪口。
休斯一脚踏在林逸背上，弓起身体往前一探，一眼就瞄到了还悬在半空之中的零。
“我就说安德烈长了个狗脑子，挖什么地下通道，看看，裂了吧。”
这里的土质本就疏松，如此贴近地面的挖掘，自然会造成崩坏。林逸半边脸泡在粘液里，死死抿着嘴巴，看着很有点威武不屈的精神。倒不是他不愿意开口说话，可这一开口就得吞下一口粘液。
“喂！我说你在下面玩够了没？”
零被蛤蟆的舌头烦的不胜其烦，挥爪下去，指甲连带五根手指就陷入了黏糊糊的软肉里。这东西像是不知疼，不管他如何攻击，还是打蛇随棍上的追着他没完没了。他在躲避的空隙里抬了头，看到背着光的休斯后眯了眯眼。
休斯看出来他在光滑的岩壁上无法借力，爪子一松怕是得摔个稀巴烂。他极为大度地伸了伸手，文质彬彬地说：“要不要我帮帮你？”
“休斯，你把他拉上来，我们跟你回去……”林逸立马挣扎着道。
不用多费口舌规劝两人，休斯感到十分满意。他此趟赶来的匆忙，一来就被房里这只硕大无朋的蛤蟆占据了视线，因此并不晓得下头还有两条饥肠辘辘的鬣狗。听到林逸告饶，又因林逸向来是能代表林逸和零二人的，他不做多想就跳了下去。
几秒过后，林逸听到了一声爆喝，“林逸你个贱人！”
林逸充耳不闻，看也不看和鬣狗缠斗在一起的休斯，从蛤蟆的前肢一溜烟儿滑到地面，奔着裂口而去。
“林逸！Fuck！”被咬住一条手臂的休斯怒火冲天，举枪就往林逸的方向一通乱打。
子弹嗖嗖贴着脚踝飞过，林逸惊得满头是汗，匍匐着身体伸长了手臂，想去拉底下的零。
够不到了……完全不行……
见零所在的那块土地已经微微下沉，林逸大喝一声，“零！！！”
零猛然抬头，看着大半个身体都探出裂口边沿的林逸，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你撒手！尽量把身体向上抛！我能抓住你！”他声撕裂竭地呼喊着，面部肌肉因发力而抽搐。
地面又是一阵震颤，后面的蛤蟆腾挪着庞大的身躯，动一发而牵全身，这间破屋子已经岌岌可危了！
零悬挂在空中，面皮白森森的，像是没有理解林逸的话语般，撩了他一眼，又垂下了头。
这是什么意思？林逸都要放声尖叫了，地面裂开的声音让他产生了自己随时都会被蛤蟆踩成肉饼的错觉。他看着放弃求生的零恼火不已，恨不能当即抽上他三个耳光，因抽不到，所以只能在地面上啪啪啪拍了三掌。
“你他妈是不是不信我？！我说了能抓住你，豁出性命我也会抓住你！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零再次仰起头，他的眼皮半耷拉着，里头没有半点光亮，忽地咧开嘴角，“坠下去我也不会死，你慌什么？”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刚脱离嘴巴便被风吹的无影无踪。林逸没有听见，只一心一意地把自己的手往下头递，一只脚都跨上了边沿，简直一个侧身就能掉下去。零目力极好，如此昏暗的环境中，他都能看见林逸脸上淌下的汗水，可见林逸为了救他，是拿出了百分百的努力。
为了回报这一份努力，他尝试着把自己那条机械假肢往身边的石头上踩了踩。等估摸着踩实了，他缓缓加了力，而后以更重的力道偏移了重心，肩膀“砰”一下撞到了石头上，插在石缝中的指甲顷刻绷断了两个。
他皱了眉，知道上头还有个死心眼的博士在等着自己，于是又抬起那条累赘的腿。这次还没踏稳，林逸急吼吼的声音就雷一样劈下来了。
“你别动了！你别动了！我去搬救兵！”
林逸算是看出来了，零那条腿重的出奇，那石壁上又沾着蛤蟆的涎水，跟打了蜡一样光滑，任凭零有力拔山河之力，找不到借力点也是白搭。他嘴上喊着搬救兵，可唯一的救兵正和鬣狗打的难舍难分，外加一只蛤蟆坦克般一寸寸碾压了这所房屋，他自保尚且困难，又要到何处去搬救兵。
他越想越是绝望，绝望到了顶点，就从骨头里生出了一股子寒意，冻得他眼泪凝在眼角，看着零干嚎了一嗓子，竟是有了泣血的味道。
零这几日所见的林逸，不是瞋目怒视，就是惊恐万状，其余时候乃是一块冷硬的玄铁。他还是头一次见林逸如此情绪充沛，而这情绪，是完完全全奉献给他的，那就是相当惊奇了。在这一息之间，他相信了林逸是自己的情人。
林逸在嚎完那一嗓子之后，终于找对了情绪，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在零的头顶挥洒。
零的脸上飞上那些温热的液体，胸腔里那颗麻木不仁的内心搏了搏，滋生出了一股难言的酸涩。
他不懂林逸为何如此伤心，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分离，可他实在看不得林逸哭得面容扭曲，仿佛他这一松手，就永远回不来了似的。
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决定再费一次力气。这回他把机械假肢塞进了石缝里，忍痛把手抽了出来，而后倾尽全力往林逸的方向一跃。
他感受到身体骤然变轻了，轻的像长了翅膀，能一下飞进林逸的怀里。然而他的手指只是堪堪擦过了林逸的指尖，便伴随着隆隆塌陷声，同身下的一方岩土一同坠入了黑暗之中。
林逸瞠大了双眼，喉咙里像是吞了团棉花，把哭喊统统堵住了。岩石的夹缝中还插着零的机械假肢，呲呲冒着白烟，像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说】：我真的太秀了我竟然写了这么多我简直无敌我嘞个豆这谁还分得清我和触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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