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荆岫要找的地方很明确。
打开寻找葵瑕时在书店买的郢都城地图, 指尖落在北面城郊一处山坡上,名唤空山。
弘隐寺,建国三百余年, 历代国师在此寺庙开坛讲经,空山四面被竹林环抱,绝崖峭壁,畏途巉岩。
若想上山, 只有走一条修建在悬崖边的挂壁栈道,稍微不小心便会失足坠崖,故而弘隐寺声名在外, 能时常上去听经献香的人却不多。
将葵瑕抱下马, 林荆岫从腰间抽出根粗麻绳, 在黑马不停嗤鼻踢蹄子的不满视线中, 毫不留情地缠在树上打了个死结。
黑马一个后踢蹬上树干,纷纷扬扬的冰雪兜头淋下, 瞬间在林荆岫脖子里积落了一大摊, 黑马甩甩头颅, 冲树外面站着直笑的小美人打了个响鼻。
别提多得意。
林荆岫肃着张俊脸, 看起来气得不轻, 葵瑕怕他跟一匹马生气, 耽误了救人的时间,哒哒踩着雪跑过去拉人。
“把它栓在这里也挺冷, 怪可怜的,就让它出出气嘛, 我给你把雪吹掉好不好?”
男人太高了, 像匹漫步于冰天雪地里的巨虎, 葵瑕让他弯下腰, 一捧一捧把差点融化的雪扫出去。
最后剩下点细碎的雪花粒子,被他卖力吹了吹,全融成了水,滑进去沾湿了里衣。
好心办坏事,葵瑕有点不好意思,装作不知道替他拉上衣领遮风,脸蛋红红地小声说:“好了,我们快走吧。”
“嗯。”林荆岫勾起嘴唇,扫落葵瑕毛领上的积雪,盯着他像糯白汤圆似的脸,反过来安慰道:“谢谢阿葵,现在终于不冷了。”
他们从一个岩石山洞里穿过,脚下的路有感应的越来越高,大概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才终于看见光亮。
走出山洞,铁刀子似的寒风呼啸着刮过耳膜,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雪色。
栈道是用木头所搭建,并非嵌进山体的构造,仅靠外的一侧有铁链扶手,悬挂在崖壁上,时不时被风吹得摇晃挣扎起来,再“哐当”砸回石壁,像条横扒在山上的狰狞蜈蚣。
任谁都不会选在这个时节上下山。
但林荆岫垂眸,栈道覆盖的落雪上,还有凌乱的半掩脚印,一路延伸到山体对面。
“牵紧我,不要害怕。”他向后递出手,很快便握住温软的触感,“踩着我的脚印走。”
两人腰间用一根麻绳系住,葵瑕明显很信任身前的男人,任由一根绳子将两人的性命绑在一起。
但他并不是不害怕,这地方太高了,掉下去绝对摔成骨头渣子,他仅仅侧头往下瞥了一眼,就被吓得捏紧手,不敢再乱看。
竖起帽兜,颤颤巍巍跟在男人身后,只专心低头盯着林荆岫踩过的脚印,再落上一道稍小的,完全被包在里面,就像一个人走的。
渐渐的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林荆岫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健,估测到风速和栈道摇晃频率,在雨落下前牵着葵瑕踏上了山。
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得多,他们很快就看见弘隐寺泛着金光的牌匾,这块新牌匾是当今圣上初登帝位时为表诚心,赐下足两抬黄金,重新镀金修缮而成。
传言新制成的足金牌匾因为太重,上匾时迟迟挂不稳,只得派了八个武僧合力抬起,又在牌匾下修建了一道槛固定,如此才成功。
而此时这金碧辉煌的牌匾却无人欣赏,寺庙前的空地积雪未扫,两扇红木漆门阖上,不见丝毫值班僧人的踪迹。
“我们怎么进去,要翻墙吗?”葵瑕估摸了下自己的小身板,目露忧虑,“我感应到阿茶的位置了,她就在这里面!”
“感应?”林荆岫先是疑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早就发现,葵瑕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似乎还有不同寻常的能力......但他不在乎。
没有如葵瑕担心的那样翻墙,林荆岫攀登到身边的树上,借着落雪的掩盖,打量庙内,下来后带着他绕到侧面,推开小门直接进去了。
很奇怪,庙里安静得非同寻常,连扫撒的僧人都似乎受不住冻,早早躲回了僧房取暖。
在经过一间大殿时,葵瑕拽住林荆岫的衣摆,几乎同时,男人回身搂住他藏匿进转角,殿内传出隐约的对话声。
“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现在几乎是最佳时间了,错过这场大雪,立春之后,我们再想进行难度会很大。”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稍安。”一道厚重的嗓音轻轻压下,语调平缓,和男人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
“境来不拒,境去不留。今年不成,便等明年,这么多年不也都等过来了,况且,至关重要之物,还不在我们手中。”
年轻男人似乎被说动,沉默几秒,又说:“可是时间紧迫,最近的一批祭品也即将错过最佳入引时间,圣上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又派那杀神去寻找神花,他现在任务未完成,光想着追查办案,我们的人已经被他盯上了!大师,上面到底怎么说?圣上的病已至骨髓,再难拖迟了!”
“......”
“圣上?...圣上当然听我师傅的。”大师似笑非笑,末了飘渺下定:“先把那批祭品送进红房吧,早一些,也无伤大雅。”
“神花...就快了,快了......”
葵瑕窝在林荆岫怀里,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也能知道他们要去红房子做坏事了,急得用脑袋去顶男人坚硬的下巴,清亮小鹿眼盛满慌张。
“我们快走,我知道红房子在哪。”他对林荆岫唇语。
清清浅浅的香气飘过来,林荆岫握住他在胸前乱动的手,很轻盈走到大殿后,朝另一栋建筑奔去。
*********
阿茶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努力睁开眼,眼瞳涣散,目之所及仍然是红色,大片的红色,红到让她反胃。
她似乎一直没离开过这里,最终也会在这里死去。
见不到爷爷了......她要去找爹娘,不过死掉了,还能见到神仙姐姐吗?
“阿茶...阿茶?”
谁在叫我?
“阿茶,你还能起来吗?快,我们一起走!”
好熟悉的声音,是......
她抬起头,在屋顶上看见一束破空而下的光,和她的救赎。
红房子坐落在弘隐寺的很边沿,靠后,一墙之外便是悬崖,怪不得传音空旷飘渺,又能听见林间鸟鸣。
它的外表并不突出,灰扑扑的木头房子,和澄净到一丝不染的大殿差距甚远,但门被一把很大的铁锁锁住,怎么找都找不到半扇窗户。
于是葵瑕只好让林荆岫带他飞上屋顶,掀起茅草和砖瓦,用一根绳子将阿茶钓了上来。
他刚把瘦弱的女孩抱到怀里,阿茶就晕过去了,不远处传来好几道脚步声。
差不多了,林荆岫环上他的腰肢,准备快速跳下去,被葵瑕制止:“诶,先别,这地方肯定不干净,我待在这里都觉得很不舒服。他们还会继续做坏事情的。”
林荆岫看了他几秒,点头说:“好,我先把你们放下去,在树边等我一下。”
他动作敏捷,没多久再次跃上屋顶,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
红布易燃,接触到火苗,迅速窜起蔓延,橘红色的火光吞噬木架,房梁,陈列在角落中的好几排水缸耐不住热,“嘭”地炸开,炸落满地碎屑,空间都有片刻变焦的扭曲。
细密雨滴不拥有还手之力,火光将吞噬一切罪恶。
“快,走水了!红房走水了!快去叫人”
“通知大师”
“救火!”
“......”
林荆岫将昏睡中的阿茶接过,单手抱住,空余的一只手紧紧牵住葵瑕,三人沿着来时的路线沿路返回。
来时就简简单单两个人,走的时候,身后却坠着一大串尾巴。
有穿着僧衣手握棍棒的武僧,也有不识面目的黑衣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有同一个主子。
葵瑕精致的脸庞染上潮红,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想再次从侧门出去是不可能了,林荆岫功夫好,但一个人对上这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胜算。
急速奔跑中,他扭头朝后看还有多远,突然目光一顿,落在一块大石头边。
林荆岫拉不动他,转头欲将他背起来,葵瑕却似发现什么大秘密,用力拽着他直接拐了个方向,风带来他掩饰不住的兴奋:“这边!原来还有其他出口。”
大石块后面突兀建起个半圆弧,不仔细还看不到内里,但不知道是谁出来没有关好石门,跑近了,便能发现里面居然是向下的。
而出口通向的,正是山谷的竹林。
怪不得寺庙里的人可以轻易将掳来的“祭品”运送上山,甚至可以避开耳目,他们也会走栈道,但没猜错的话,只用作正常进出,从路明乾现在还没查到弘隐寺便可知道这一点。
身后人穷追不舍,但进了竹林,明显减少了大半,似乎有什么顾虑,让他们不敢再越过这条界限。
等到前方岔路出现路明乾骑马踏雪,带领一队金戈铁甲的身影后,追的人就更少了。
领头几人对视一眼,很快退回山洞,路明乾的副手只捉住了两个落单的黑衣人。
他眼疾手快将两人绑起来,防止他们自尽,在身上搜寻了一番,直起身冲马背上的人摇摇头。
弘隐寺的火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扑灭,反而沿着枯木与木质建筑蔓延开。
红彤彤一片,将头顶半边天都映红,即使他们在山谷里也能明显看见,像极了林荆岫记忆中的那个夜晚。
路明乾颔首,漆黑的眼珠完全不透光,一眼都不看两个黑衣人,只将视线落在林荆岫身上,居高临下,带着冰冷的审视意味。
“你怎么会在这里,人找到了?”指的是昏睡的阿茶。
林荆岫不答话,劲大到把葵瑕的手都捏疼了。
什么嘛,葵瑕好奇地看一眼,还是和从前一样吓人,脸好像还更臭了,有什么好看的?
在路明乾将视线转移之前,葵瑕才听见林荆岫开口,“对,这就是阿茶,我们要将人带回去。”
路明乾似乎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疑惑,过了很久才点头:“可以,先让她回家治疗,但我们会找她做口供。另外,我想,你也应该和我们走一趟。”
有过前车之鉴,林荆岫自然不可能再和葵瑕分开,他态度强硬,看起来路明乾也恰好有要事在身,没工夫和他过多交涉。
只说过两日会登门拜访,便带着人上了山。
黑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连着在林荆岫腿上踢了好几下,被葵瑕搂住脖子亲热地梳理鬃毛,哄了半天,才肯让他上马。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三三两两。
不确定周老汉有没有照顾阿茶的能力,林荆岫给店小二塞了一包碎银子,把阿茶送回家后,立马请来了坐堂的大夫给她看病。
他则回到房间,打来热水,像在蜀栗村时那样,让葵瑕坐在床上,蹲下身轻轻按揉他今日使用过度的足底。
葵瑕撑着头看他在烛光下也冷峻不染温度的脸,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ȟᒠѕƔ
好像就是从遇见那个什么车骑大将军开始的。
“诶,黑老虎。”他挪了下脚趾,不让林荆岫碰,“救回来阿茶,你怎么好像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我很高兴。”林荆岫捉回那几根调皮的圆润脚趾,仔细洗净,用帕子擦干,穿上暖和干燥的袜子,塞进被子里,然后他站起身,盯着葵瑕的眼睛,情绪难辨:“我回答你了,那能不能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阿葵,为什么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很想知道吗?”
“嗯,很想。”
发带早就在被追赶的中途掉落了,此时葵瑕躺在枕头上,如云乌发堆积在枕面,更衬得他玉骨冰肌,像美貌过盛的精怪,也说不定是画中仙。
他侧过身,觉得好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之前不提,只不过怕林荆岫不能接受他的真实身份而已,便隐去那部分,开口道:“因为你曾经对我有恩,我是想报答你。”
“那块玉佩,就是证据。”
他没看见男人霎时变白的脸色,自顾自接着说:“不过可能也不是你,你的年龄对不上,当时你就有那么高了?”记不太清了,说着差点把自己绕进去,“那就是你的父亲?这个问题不大的,恩情我还给你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
真相竟是比他设想中的还要残酷。
十八年前,路明乾杀害了他的父亲,只因为林顺玶曾经在蜀栗村做过守山人,却不肯说出山洞入口,一把火,他便成了没人要的小孩。
十八年后,葵瑕为了报答路明乾的恩情,阴差阳错却和他做了亲人。
没有人是为他来的,他从始至终,孤家寡人,一无所有。
林荆岫去倒水了,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葵瑕都快睡着了,他才回来,坐到床边。
灯光有点刺眼,葵瑕想撒娇让他吹灯睡觉,林荆岫却先开口:“阿葵,等会试结束,我们便回蜀栗村好吗?去哪都行,就我们两个人。”
葵瑕模模糊糊哼出个“嗯”,努力抓住一丝清明:“不是一直都这样说吗?”
“不一样。”
“这次不一样。”
“随便你......”
弘隐寺失水,引燃了小半寺庙建筑,离得近的佛像都有不同程度的烧毁。
消息传到宫里,好几个月未上朝的皇帝勃然大怒,当场在寝宫内摔碎了一个金镶玉蟾蜍,被国师劝阻,才未降罪。
一箱箱金银从国库抬出去,要在春节前,重修弘隐寺。
朝臣的奏折入流水般送进宣室殿,却得不到君王的一次回复。
皇城司加大了每日在街上巡逻的队伍数量,严查居民失踪案,路明乾却没再出现。
这些事情都与来福客栈内的两人无关,葵瑕又恢复到前段时间的状态,每天吃了睡,睡了看书,乐得清闲,也就是林荆岫看他越发紧了。
连出门上个茅房都要跟着。
他是长了双腿,但又不会自己跑了。
一月初,国师于见花台上抚掌而笑,不用通传,畅通无阻直入帝王寝宫。
同一时间的深夜,来福客栈内。
林荆岫从床上坐起,慌张探手去摸,身边被子却空荡冰凉。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葵瑕又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啊啊啊,下章《见花台》结局,感觉写得有点乱,不过前面应该有铺垫。感谢在2023-02-03 23:36:21~2023-02-06 22:5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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