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森此时的思绪还是乱糟糟的，他不得不先给自己找一个明晰的主线，至少让他弄清楚他究竟被牵扯到了什么阴谋里——他必须让自己保持冷静，否则，那种排山倒海的懊悔会让他喘不过气。
德文辛本来还想说多休息一天，可万森的神情明显不太好，不像是来自身体上的疲乏——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是雄虫的周围生出了一个无形的茧，将他包裹其中，任何虫都无法帮他破茧。
距离出事的那天已经过去4日，万森的伤口在医疗下恢复良好，下床走动完全没有问题。
德文辛将一支高修复分子的营养液递给万森，语气轻柔地说：“我们下午就过去。”
反复思量过多次的安慰和解释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德文辛的腹稿没有一句得以见天。万森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他很清楚当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一种难言的失落感又涌了上来，德文辛将手中的被单越捏越紧，难道万森根本不在意这种事？不……不会，自己可是杀掉了他费心费力寻找的同伴！梅约利·冯说万森在地下非常重视他——为什么？他和这只虫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从前有过一段？
不，不会，雄虫六七岁以后的事情全都被调查报告记录地仔仔细细，单调的社交，浑浑噩噩的生活，那几乎是所有低等级雄虫平淡的前半生写照，他查了一遍又一遍，什么异常都没有——可为什么万森就是和记录中的万森如此不同？为什么？
万森很快就把营养液喝完，还没自己动手去扔包装，德文辛就伸手过来，沉默地将空瓶拿走。待扔掉包装转过身时，万森便已经背过身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是个难关。德文辛看着万森柔然的发丝，心中全是思绪。
即使万森并不说埋怨他的话，但这种压抑会酿成大的危机，他很烦躁，也很茫然，他急切地想要一个宣泄——来一场战争吧，他想，无论是什么……伊瑟尔的本性就是好战的，可他不能，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雄虫是善良的，是温和的，他要在他面前暴露出那种嗜血的疯狂吗？
不行，看看这次，会把他吓到的，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德文辛在床边沉默地站着，脑子里乱七八糟，他拿出那本记录了几乎一半纸页的笔记本，开始翻阅纸张，试图从那些被记录下来的日常中汲取理智。
下午，德文辛带着越发沉默的万森离开中心医院，乘飞行器到了C区的临时重犯监狱。
德文辛的授权姓名仍旧叫做“伊”，这让他在C区的行走方便很多。即便区域边界围了不少驻扎小队，但只要没有德文辛确切的身份证明，谁都不许硬闯C区，否则就是和卡兰帝国、和索那特瑞宣战。
潘R被带进审讯室，四肢束缚在审讯椅上，身前有电网隔离，完全杜绝了任何逃跑的可能——当然，经过德文辛手下负责医疗的小队上下左右检查后，大家一致认为老东西还没有雄虫的体能好，除非玩花招，靠体能，他连十岁虫崽都打不过。
由于怕把潘R弄死或弄残了，他在监狱里待了几天，精神状态居然还比刚进来时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好多了。他掀着眼皮看坐在桌子后面的万森和德文辛，脸上的褶子拉出一个嘲讽的形状。
“上将……德文辛上将。”潘R嗬嗬笑了一声，“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都被卡兰帝国削去军职了，怎么他们还这么叫你？你现在是哪方的上将啊？”
“左右不过一个称呼，只是以前是家养的，现在是野生的罢了。博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反倒是对我的职衔上心的很。”
德文辛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这老东西的东拉西扯，一时间也没马上进入正题，借着这话想调动一下氛围，他用余光飞快地看了眼万森，可惜的是雄虫并没有因此轻松一点。于是他的语气又陡然冷了下来，不客气地说：“对你的提审也没几次了，你要还是绷着不说，那留你也没什么用了。”
潘R这次不再发笑，眼睛直直地盯着德文辛身边一言不发的万森：“身为人类，竟然对同类见死不救，你甘愿和这些怪物为伍吗？”
听见潘R又用那种听不懂的语言和万森说话，德文辛的眉蹙了起来，只是这次他手指一动，在兜里开始录音。
万森抬眸看他，目光里没什么温度，“你说我是人类？你有什么证据？语言吗？”
潘R瞪着他，“你不怕我把真相说给他听？”
万森听到这话不由扯动嘴角一哂，“你猜他信你还是信我？”
说完万森直接转头对德文辛说：“博士说我是人类的意识寄居在这个躯体上，还说要用这事来威胁我。”
德文辛还在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而烦躁，他没想到万森竟然扭头就和自己说话，只是这话语里的内容，未免也太荒谬了。
德文辛与万森专注的眼神一对，心跳猛然快了一拍，他忙移开视线，目光重新变得冰冷，“博士，你说我的雄主是人类？有什么证据？我不知道你们人类的世界有什么样的律法，但在索那特瑞，诋毁雄虫可是重罪。”
潘R又嗬嗬冷笑两声，他继续盯着万森猛瞧，遗憾的是雄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对于他的威胁竟然无动于衷。
“小家伙，你猜他们要是知道你的身份，会不会把你关实验室里去做研究？”
万森又转过头对德文辛说：“他说，如果你们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把我关进实验室里。”
潘R：“你——”
“你”字没说完就潘R就一声惨叫，原来是他一激动碰上了电网。
“博士年龄也大了，还是老实一点不要乱动。”德文辛凉凉地说：“我们都还没上手段你就把自己折腾死了，说出去也丢了你们族群的脸面。”
说完，德文辛就在桌面上捉住了万森的手掌，“这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你的身份，谁也不会把你关进实验室——如果有，我就杀了谁。”
德文辛话语说得冰冷，手掌却很热。万森的手指在这样的热度下不自觉地轻轻一跳。
接着这位野生上将就继续说，“即使不是虫族，也是我德文辛唯一的雄主，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虫或人能动你分毫。”
这话里含义，太多了。万森微微一愣，觉得德文辛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潘R却是吃了一惊，“你居然都给他说了？”
万森不语。
潘R便再次开始嗬嗬直笑，笑得脸上的皮肉颤动不已，好一会儿才猛地停下，这一次他直接换回虫族语言，阴恻恻地看着德文辛说：“你的雄主？上将，你太天真了，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位可是他们花了几个世纪的功夫所做的研究，你说占就占了，天真，太天真了。”
他们？研究？
德文辛和万森对视一眼，各自有了自己的考量。
“看来你对PUC的计划倒是知道不少。”德文辛一挑眉，“不过对我们不是新鲜事，你潜伏在地下城里想复刻PUC的研究，抓不到异族就找发生变异的虫族，也不过是最近一个月才意外找到了徐肖和万森……你那几个科员都交代了。”
“叛徒……”潘R咬牙切齿，早在他的逃生通道暴露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科员里面出了叛徒，没想到这只虫的渗透力居然这么强，竟然连他的队伍里也能遇上策反，这些奸诈的虫族……
“不，上将，不一样。”潘R桀桀一笑，“他们知道的不过是我的一些个人爱好，我说个你不知道吧——‘降神计划’听过没有。”
德文辛和万森再次对视，这家伙终于要说点有用的东西了。
德文辛不经意地扫了一圈审讯室，虽然林应保证过这个屋子里不会有任何的监视监听，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他不敢马虎。另一只空闲的手揣回到自己的口袋里，里面的干扰器启动，这里所有的电子器件都会失去作用，当然，也包括潘R的电网阻隔。
潘R扭动了一下身子，感觉到面前的电网消失，满意地露出笑容。
“你想说这什么降神计划和我有关吗？”万森单刀直入地问，懒得费力气和老东西猜来猜去。
“小家伙，我不和你谈条件。”潘R又恢复那副臊眉耷眼的模样，他大概在地下干讨价还价的勾当挺多，知道自己得找最有话语权的商量——即使他在雄虫手里栽了大跟头，几十年来的认知依旧让他无法高看虫族这种畸形社会下，被捧在掌心当宝贝的这种生物，“你还是当一只花瓶就好了，小乖乖。”
其实之前他就想拿这个秘密来和德文辛谈条件，但无论是德文辛还是梅约利·冯，都对他提及的PUC的研究没有太大兴趣，底牌一直找不到机会出手，他也急的不行。今天见到这一对雄虫雌虫的你侬我侬样，他突然就知道该怎么来继续这个谈判。
万森无所谓地一耸肩，“好吧。”但接着他就看向德文辛，用花瓶式的眼神期待地看着对方，目光中想知道真相的情绪一览无遗。
德文辛会意，将雄虫的手捏的更紧了一些，低声安慰道：“我帮你问。”
“所以你要什么条件？”德文辛转回头不善地看着潘R：“想回实验室还是想免罪？”
“给我准备一艘星舰，让我离开索那特瑞。”
德文辛冷笑一声，“你倒是挺会狮子大开口。”
如果潘R能有幸知道上一个和他提出类似要求的人的下场，一定不会这么草率地提出这种条件。
“上将。”
万森适时叫了他一声，目光更加祈求了。
事实就是这么神奇，若是潘R自己亮出底牌来换条件，就算对对方应允，他也会深持怀疑态度。然而若是像这样一方向着他，一方勉强开条件，那这个承诺莫名就会靠谱几分。不过潘R也不会全信，他补充说：“我会说一半，剩余的部分等我离开索那特瑞再传给你，毕竟这对我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德文辛又看看万森，妥协道：“可以。”
于是潘R这才接着说：“十四年前，有个PUC的叛逃研究科员躲到了这地下城里面，你说巧不巧，正好到我的研究院工作，而他，正是当时最新一批‘降神计划’的参与者。”
德文辛问：“你怎么就确定他就是PUC的科员？”
潘R扭了一下脖子，“你们雌虫不是都有虫纹吗？他脖子上的虫纹是个叠加纹，PUC的标志嘛，只要关注过他们的都知道。”
“其实这个‘降神’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儿，他告诉我说，PUC一直致力于从本源上解决虫族——尤其是雌虫的精神海不稳定的问题，他们努力了几个世纪，从基因工程到虫洞研究……折腾这老大一圈，也就在本世纪，终于找到了一个方向。”
德文辛冷哼一声，“PUC的研究方向一直没有变过，每年官网还有公文披露，你说的这个可不值钱。”
“那只不过是明面上摆出来给各大行星看的，他们私底下搞时空回溯的事你们知道吗？”潘R不屑一撇嘴，皮肉跟着一颤，仿佛是说别“人”卑劣还烫嘴似的，“搞死了成千上万的虫啊，还有你们那什么尊贵的雄虫。哼……也是你们这些虫族繁殖力还不错，就这么搞了上百年，我看各大行星也没事儿人一样。对了，你们是不是有个什么优选雄虫的繁育中心，我听他说每年还会给PUC提供很多基因，要说搞变态，你们还是更胜一筹。”
“时空……回溯？”万森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垂下的眼睫遮挡住了瞳孔的震惊之色，难道他穿越的事情并不是意外？
“怎么样，小家伙？”潘R看到万森表现出来的些微失措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兴奋了起来，“哎，怎么这就承受不住了？你们雄虫真是娇贵，我当年从银环系过来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吧，看看……看看我的实验帝国，怎么样，你可是亲眼见识过的——如果换个时代，你过来的那个时代，你说我是不是还能拿个大奖啊？”
德文辛不动声色地捕捉着潘R的字眼：银环系，时代……什么时代？
万森没说话，他听到潘R这么抖出自己的秘密时竟然有一种扭曲的痛快——说吧，你这老家伙，把你了解我的东西都说出来。虽然他的眼睫低垂，可是身体却奇怪地颤栗起来——也许真的是秘密被揭开的兴奋，他甚至阴暗地想看看上将是什么神情……他会发现自己追逐的雄虫其实是个被寄生的怪物吗？会恼羞成怒，还是会把他扭到实验室里去？被他刚刚的那句承诺打脸。
雄虫的反应实在让潘R太激动了，他声音提高，像要打鸣的长脖子鸡：“对，对——你就是他们降下的‘神’——握着钥匙又如何，还不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伙，PUC降下的神，哈哈哈，若是当初他们愿意聘用我的话，降神计划早就成功了，而不是降你这个东躲西藏的孬神！哈哈哈哈！”
钥匙？聘用？
德文辛眼角一跳，这姓潘的居然还去应聘过PUC？异族去虫族星系的最高理事会申请任职，也不知道这老东西的脑子是不是只有壳没有核。
不过比起老东西的疯话，德文辛更关注万森的状态——这一次，是不是入戏也太深了？还是说……
德文辛的手掌还覆在万森的手背上，他感受到了雄虫的颤抖，不，不对劲。
他猛地站起身，将万森从桌边拽了起来，手臂一环，将万森囫囵搂在身边，他冰冷地视线带着杀意扫过去，就把潘R的疯笑憋在了喉咙里，只是老家伙也不知哪根神经没搭对，依旧掩饰不了桀桀怪笑，看起来还有很多未尽之语等待吐露。
德文辛还没开口，手臂被雄虫狠狠抓了一把，他领会到雄虫的意思，于是戏份做全，不屑地一哼：“我们还是冷静一点再来和博士谈谈。”
潘R学着德文辛的语调回道：“那就等上将好好安慰完您的雄主，我可在此恭候了。”
说完，潘R转成人类语言，看着转身离开的二虫背影高声喊道：“没用的虫神阁下，你要回去埋在你雌君的怀里哭鼻子吗？”
德文辛带着没什么表情的万森离开了临时监狱，他们乘坐飞行器离开，但德文辛并没有带万森回到病房，而是去了白沙岸的名胜风景区-白沙岸。
今日是个不错的晴天。比起地下城永远恒定无聊的温度，暖春时节的C区拥有微风和阳光，因其地势缓，气候尤为舒适。
万森喜欢阳光，德文辛在病房里见过他用手去画窗外打过来的投影。
白沙岸地处港湾，其景色并不像它这干巴巴的名字，反而鲜花锦簇，绿意盎然，宽阔的江流横亘，倒映两岸繁华。德文辛拿着林应开的VIP特权直接降落在最高观景台，在这高楼上的“空中花园”里，给自己和万森寻了个最佳观景位。
然而美景并没有让沉默的雄虫回过神，他的视线一直向下，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哪里。
“今天——”
德文辛小心地说了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一句话，他笨拙地组织语言，想问你为什么不高兴，想问你在害怕什么，想问你想要什么。可所有的问句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又原模原样地咽了回去，德文辛斟酌来去后决定先提正事，“姓潘的终于开口了，今天我们配合的很好——”
“他说的都是真的。”
万森突然打断德文辛的话，猛地抬起头对上军雌还在思索的目光。德文辛来不及躲，就这么和这道直白的视线相撞，他头一次在雄虫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情绪——疯狂。
万森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上将。我就是被异族思维寄生的怪物，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吧，这样再三犹豫、畏畏缩缩，真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