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森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正视雌王的眼眸——像腐朽的玫瑰，是深沉的绛紫色。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讨厌和雌王对视，他的视线像冰冷的毒牙，藏在柔风细雨里，出击的瞬间就会致命。
阿什雷蒙叹了一口气，将床上一动不动的躯体掀了下来。
万森视线一扫，看见尸体颈侧的卫队编号，以及—— 一条可怖的血痕横亘在脖颈间，惨不忍睹的伤口显示出，这名卫兵是被某种不平整的利器划开颈动脉和气管致死，血污将那件属于德文辛的衬衣染成了深红。
军雌的尸体已经硬了，从那条血痕上也能看出他死了一小段时间。
慢慢地，万森将目光重新移到了雌王绛紫色的眼眸上。
“你杀了他。”
“我当时太气了。”
阿什雷蒙几乎是立刻就露出一种悲伤的神情，如果万森从来没有和雌王打过交道的话，一定会被这样真情实感的哀伤给蒙骗住。
“德文辛那家伙真是拥有不错的脑子……天知道他是怎么跑出去的。看这可怜的卫兵，竟然遭此无妄之灾。”阿什雷蒙摇摇头，继续说，“我查这卫兵的资料，发现他的雌子前日刚孵出来呢，也不知道见没见上一面。”
万森感觉到自己在轻微发抖，他那只揣着衣兜里的手攥得极紧，手上伤口的疼痛提醒着他必须冷静。
“冕下，不知……您想做什么。”
说着，万森想将迈出去的脚往回收。
“小万森，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乖乖进来，这外边，可说不准比这里更危险。”阿什雷蒙抬手往边上一引，示意万森进门。
看见雄虫犹豫的动作，阿什雷蒙笑道：“我既然能知道维布伦的计划，自然……也能换掉他的布置，你说对吗，小万森？”
似乎是验证他说的话一般，外面那凌空架过来的“桥”簌簌地响了起来，万森急忙转身一腿，可已经晚了，连接主楼的走廊已经收回，这栋没有梯子的楼便这样被孤立在天井之下！
如果是人类的话，那一定是插翅难飞了，但是——万森紧贴在背脊上的翅翼轻轻颤了一下，外骨骼还在他的身上，他完全可以从两百层楼高飞下去。
可这有什么用呢？雌王既然能控制大楼的机关，想必根本不担心他往外逃。
“回来吧，小万森。”雌王的声音里含着那种令他毛骨悚然的笑意，“来陪我聊聊天，克加狄说和你聊天会感到很快乐……过来。”
万森站在过道上，抬头看了看这高耸的建筑顶部巨大的天窗，上午的阳光如此明艳，竟让这栋深渊似的大牢房显得异常亮堂，像朝拜天神的塔。
天光恰到好处地照射下来，落在万森身上，晃得他睁不开眼。万森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回到了阴暗处。
他沉默地走回房间，阿什雷蒙坐在原处笑着看他。
万森并不想和雌王待太近，他在简单布置的屋子里没有找到座椅，便贴着墙站在了最角落的位置。
阿什雷蒙扫了眼地下的尸体，他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的错。”
说完，他将床上的被子抖开，盖住了尸体的脸和脖子，感慨似地说了一声，“的确不太像，德文辛比他高多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大殿下的行动？”
万森不想和雌王东拉西扯，他毫不客气地问：“你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
阿什雷蒙笑着一叹，“唉，是谁说万家的小雄子是个傻子……这不挺聪明吗？没错，我若是不默许，他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让那些兵卒乖乖听话？”
“这次宫变，不说放在几百年前，就算往前倒数三十年，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游戏……你看，空防军不还在你手里动也不动吗？梅约利那老滑头指不定在哪个要塞喝酒打瞌睡呢。你猜猜，这次你离婚，多少虫捞了好处？”
万森不语，他猝不及防地想起来德文辛要他同意离婚的话，嗓子开始发紧。
阿什雷蒙似乎对欣赏万森此刻不言不语的神情感到愉悦，他好整以暇地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了一旁的立柜边，打量起里面各式各样的刑具。
“让我猜猜你们都计划了些什么东西……啊，纠正一点，你只参与了非常重要的一环，但维布伦可准备好久了，那时你可能还在被那些不入流的小虫崽子们骗的得团团转呢。”
“维布伦从交出军权的那天就在做准备，他可是找了只好雄主，那小木头有几分本事，回到主家后很快就接管了家业，拿白沙岸的资源给他招兵买马。真是不一般，他总一副被苛待的委屈样，叫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疼，也不知道背后竟是个厉害角色……”
阿什雷蒙慢条斯理地说：“说起来，这一点你俩可真有点像，不然怎么说物以类聚呢。”
万森觉得离开阳光后自己的体温正在下降——也许是错觉，但他感到了冷，他盯着雌王转过来和他说话的脸，沉声道：“这与我无关。”
“唔。”阿什雷蒙一点头，“也对，那说点和你有关的——”
“比如，维布伦是不是告诉再不救德文辛就来不及了？噢，我想他说话会更好听一些，比我这种表达更……更具有真实感。”
“焦急的小雄虫为了救心爱的雌君，于是忙不迭地举办演奏会，把那些被你那音乐迷得神魂颠倒的蠢货们哄到了一起，让他来了个瓮中捉鳖。”
万森：……
“怎么样？这个和你的关系大不大？小万森，你可是一把多好用的枪啊。”
阿什雷蒙再次欣赏万森低垂下来的眉眼，他心情似乎更好了，“我再说件和你有关的——你要不要猜猜看，为什么德文辛愿意让他拿你当枪使呢？”
万森依旧不语，他的感觉似乎都迟钝了——雌王的话语像隔着一层水，他唯一有感觉的地方只有左手，掌心里的“铁”环冷冰冰的，握紧后能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跳动，像自己的心跳。
“我有个猜测，你帮我分析一下对不对——”
“不，”万森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平稳，像完全没有被阿什雷蒙的花言巧语影响，他听见自己说道：“这也和我没关。”
万森强调：“我不在乎。”
他只是个过客，他连虫都不是，林应也好，维布伦也好，德文辛也好，和他都没关系，全都没有关系！
他平静地抬起眼睛，眸子像尘封千年的琥珀，“那是他们的计划，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部分。所以，尊敬的冕下，请问，您现在可以回答我的两个问题吗？”
阿什雷蒙的笑容微敛，“小万森对我这老家伙这么感兴趣吗？如果让伊瑟尔那样凶恶的家伙知道，我可是很怕的。”
这样低俗的话语简直不是雌王这样身份该说的，但万森并不为其恼怒，他依旧用那种毫无感情的、悠远的、宁静的目光看着阿什雷蒙。
“也不是不行。”阿什雷蒙又展开笑，“时间还早，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阻拦。”
阿什雷蒙从柜子里取出一根长鞭，鞭子周身有种哑光，像某种软金属质地。他将长鞭一圈一圈缠在手上把玩一边说：“你也去过天使要塞了，感觉怎么样？”
万森：“不怎么样，这和你的无视有什么关系？”
阿什雷蒙：“是我把卡洛·阿兰骗上天使要塞。”
阿什雷蒙嘴角一翘，“也是我给了考珀·琼炸掉要塞的机会。”
万森猛地攥紧了手掌。
“为什么？”万森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语速、语气，“校长他不是你的心腹吗？”
阿什雷蒙：“就因为是我的心腹，才让他去完成这个伟大的壮举。”
雌王的笑容越发明显，他甚至还惋惜一叹，“那种场景应该很好看吧——我被奥卡顿退学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能靠近这些太空要塞了。听说天使要塞远看像甜甜圈，爆炸的时候一定特别壮观……真遗憾，没能亲眼看一看。”
“那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万森忍不住低吼一声，话音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情绪的失控，而阿什雷蒙如愿以偿地看到雄虫的这强弩之末的挣扎，他大笑起来。
“他们？你是说天使要塞上那些傀儡吗？噢——不，你的意思应该是说和维布伦的计划有什么关系。这当然有关系了，因为维布伦他啊，也想炸掉那地方呀。”
说着，阿什雷蒙大笑的脸忽然扭曲起来，“因为我看那地方早就不顺眼了！谁想弄掉它，我就让谁如愿以偿——维布伦不是想要这卡兰帝国吗？给他好了，谁让他是我心爱的雌子呢？”
“小万森，你看这东西，”阿什雷蒙将手里的长鞭一扯，“你告诉我，你们雄虫喜欢这玩意儿吗？”
“我猜不太喜欢——这东西拿着真重啊，你们这些细胳膊腿怎么弄得动？大多数雄虫也以为自己喜欢，你猜怎么着？”雌王陡然收住笑，目光阴冷地看着万森，“结果这些娇弱的雄虫连拿起鞭子挥舞两下都觉得累。”
“可必须让雌虫们觉得你们喜欢——不然啊，他们会像饿了整个冬天的异兽，会把你们啃的骨头都不剩。”
“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要刻意控制雄虫的数量，为什么让雄虫像蠢货一样被娱乐包围只知道吃喝玩乐呢？因为没有一只雌虫能够守住他们那格外优秀的雄主，嫉恨的雌虫们会厮杀，会抢夺，会把雄虫当财宝一样拆吃干净连骨头都不剩，然后啊，就会盯上另一只雄虫。”
“稀少，会让他们不敢乱来，无能，会让他们觉得公平——大家都一样，自然就不会抢了。”
万森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瞪着阿什雷蒙，像困兽一样瞪着猎食者。
“所以那些天生优秀的雄虫怎么办呢？”阿什雷蒙轻轻地说，“当然是关起来，提取他们的基因，毕竟好的基因也能诞生更优秀的虫崽啊，没有优秀的虫崽，这个种族岂不是就要消亡了？当然，也可以留着一些识趣的，让他们吸引那些上进点的雌虫，毕竟，作为奖励还是不能太磕碜。小万森，你说是不是？”
好冷。彻骨的冷——索那特瑞竟然是如此寒冷的星球吗？万森忍不住想后退，可冰冷的墙壁阻挡了他的退路，他无处可躲。
陷入癫狂扭曲的雌王见到面前雄虫的反应又是陡然一个情绪大反转，他切换回亲和的那一面，柔和地说：“小万森，你别怕，你看要塞不是炸掉了吗？再建起来，还是得花上不少功夫呢。”
“维布伦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虫，他劝动了考珀琼，也打动了我……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这只小雌子一定不同凡响，他会是一个好的帝王的。”阿什雷蒙目光中竟然闪现出慈爱的光，“我和克加狄刚结婚那会儿，他就像个阴冷的小怪物，我知道，我第一眼就喜欢这只虫崽，他简直像是我亲生的一样。”
说完阿什雷蒙还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这是万森第一次在雌王脸上见到如此丰富的表情变化，但他只觉得背脊发寒，极为可怖。
他忍不住又想起维布伦那种和雌王七分相似的笑容，一时间，只觉得冷得要发起抖来。
雌王说：“尤萨简直就是个失败的产物，他一点也不像我，教也教不会，就像脑子不太好一样——做事粗心大意，什么都要我去给他收拾……至于凯斐，如果不是我自己的虫蛋，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偷情来的产物。唉，也许是我没有生出优秀雄虫的基因吧。”
阿什雷蒙叹完气后抬手看了眼光脑，“时间差不多了，先说到这里。话说，小万森，手上有伤就别攥那么紧，先处理一下吧……血都滴下来了。”
万森的视线下意识地往左手下方一扫，哪有什么血迹。
就在此时，雌王手里正把玩的长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竟直接袭来！
*
临时监管大楼外，此时正上演着三方对峙。属于德文辛、维布伦、以及PUC的轻机甲群严阵以待。
高空上的机甲群阵列明晰地朝着三个方向悬停，密密麻麻几乎占满了这一大片天空。他们紧紧围拢在临时监管大楼上方，只给下方的高楼空出了天窗那一丁点的阳光。
三方通讯相互接通，一场关于雄虫所属的交谈正在进行。
德文辛：维布伦，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你骗了他。
维布伦：不，我依旧遵守我的承诺，但我希望你能和万森一起留下来，你们会复婚，你依旧是卡兰帝国的上将，万森可以完继续成他的学业。
PUC特使副官：维布伦殿下，请立即放了特使，你要公开违背PUC条例吗？
维布伦：阁下，请您放心，特使与PUC众位成员一切安好，他们已经离开王宫了，相信很快就能会合——现在是我们卡兰帝国的内务时间，请您离开，内务解决完毕后自当上礼以待。
PUC特使副官：雄虫万森的归属权是理事会第一研究所，你们想强抢研究所的所有物吗？
德文辛：万森是我的雄主，归属权自然在我。
PUC特使副官：这位——伊瑟尔阁下，我记得你前日就已经不是万森阁下的雌君了吧，以你伊瑟尔的臭名昭著，竟然还不赶紧寻路逃命，难不成还等着五大行星再次联合剿灭吗？
会议开到一半，三方同时停声——
大楼的出口处，身穿礼服的雄虫正被推着走了出来，他身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而阿什雷蒙正用枪抵住他后脑勺。他们身后还跟着数只装备齐全的军雌卫兵，以及两台重机甲。
三方为首的机甲立即极速下落，呈半包围状停在阿什雷蒙与万森前方。
德文辛立即向前两步，“雄主——”
“站住。”阿什雷蒙同时出声。
“你好啊，将军。”
见德文辛脸色阴沉地站定原地，阿什雷蒙热络地和德文辛打了个招呼，“错过了重要的军事法庭，你看，我还得继续叫你将军，这世道真是风云难测。”
“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我让你没在约定的地方接到小雄虫的吗？”
雌王摇头又叹气，一副极为叹惋的模样，仿佛弄丢了自己雄主的是自己一样。
“雄主——你别怕，我会带你离开。”
德文辛没理会阿什雷蒙的话语里的嘲讽，他定定地看着正微微垂着头的万森，语气放的很轻，他知道万森能听到。
“离开？”阿什雷蒙一笑，“是指去星际流浪汉们的研究室吗？听上去也没比PUC的研究室好。小万森，你要不要问问你这了不起的前雌君，他的琥珀计划，是要把你带到哪里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森森：麻烦不要再让我被枪顶着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
*第三卷 倒计时~